感恩    
         三十年来，我对一位老师一直心存感激，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向他说过一句感谢的话；我总是想在条件好点时要买一件最能代表我心意同时又比较贵重的礼物送给他，但直到现在连最微薄的礼物也没出过手。扪心自问，是不是每一次激动过后便忘恩负义了，也许是吧，时间的流逝总能冲淡一切至深至衷的感情。不过，在我心里，却的的确确是一直没有忘记过他。
      他叫邱湘辉，在我读初中的时候，他担任该校的校长，同时兼任我们的数学课。对于他教学的情景，现在已丝毫没有什么印象了，记忆中一直没有抹去的，是有一次我和学校的一位工友发生了争执，他气势汹汹地把我带到邱校长跟前，历数我的过错，然后双手叉腰幸灾乐祸地站在一旁，等着看我挨骂。但邱校长没有急于骂我，而是用平静的语气说：“你也把经过讲一下。”我说完以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正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他停了一会儿，又摸了摸我的头，说：“你去读书吧。”这时，我的紧张和恐惧立即烟消云散了，在回教室的路上，我暗暗地想：“邱校长对我那么好，长大以后我一定要报答他。”
      在读二年级临近期末的时候，我晾手巾时，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同学的烂木箱上，这位同学咬定是我踩坏了他的箱子，无论如何要我赔他五十块钱，否则就要一口新的，而当时五十块钱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别说五十块，就是五分也没有，我口袋里除了开学第一天兜过几块钱学费，其他时间绝无分文。至于要赔一口新的，更不可思议，我到哪里去给他弄一口新的来呢？我每天惴惴不安，但也不敢告诉老师，大概是考虑到自己也确实有错吧，因为他的箱子的确烂了，我也的确踩了，而损坏东西照价赔偿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我深知无法抵赖。我当时很费解的是他为什么也不去告诉老师。期末考试的那几天，他的态度已经十二分的凶狠了，他把要求一降再降，只要我赔两块钱了，但是我哪里有两块钱呢？于是他发出了最后通谍，如果两块钱都不赔的话，他就要喊几个人把我的箱子带走，或者捶烂，或者给我打一顿。我害怕极了，如果我不把箱子带回去，父母也会责骂我的，同时我如果还想继续读书的话，就需要这口箱子，我实在舍不得让他带走或者捶烂。夜很深了，寝室里鼾声阵阵，我一直在为自己的那口箱子着想，怎么办呢？一个又一个方案被否定后，最好的办法是把箱子藏起来，于是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抱着箱子偷偷地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最后我把箱子藏到了厕所后面。待回到被窝里时，才发现自己已汗流浃背，可刚入睡不久，就梦见箱子被他发觉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扛着我的箱子大模大样地走出校门，我无论怎么喊也喊不出来，待我惊醒过来后，再也睡不着了，于是翻来覆去地想，最后还是觉得那里不够安全。在起床铃响之前，我突然想到：把箱子放到邱校长那里去，一定万无一失。于是一翻身爬起来，就往厕所后边跑。跌跌撞撞地把箱子搬到邱校长门口后，就坐在那里坐等。
      后来，邱校长一打开门，就看到了我，惊讶地问：“这么早，你有什么事？”我结结巴巴地说：“邱老师，我的箱子到你那里放一下，可以吗？”
       “好，你放吧。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急？”邱校长边帮我放箱子边问。
       我立即涨红了脸，说：“我怕……怕……”还没有说完，便跑出了他的房间。
      考最后一场时，我仍然担心那个同学找我的麻烦，心想，一顿打肯定是免不了的，要打就打吧，只好受点皮肉之苦了，自己无论如何是斗不过他的。
     但是，放学以后什么也没发生。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仍紧张地东张西望，我担心他会埋伏在什么地方，或者突然从背后跟上来。一位同学问我：“你东看西看看什么？”我把自己的担心轻轻地告诉一路同行的同学。他们则说：“他还跟来寻死路？那口破箱子让邱校长今天早上给修好了，邱校长还对他说解决同学之间的争议最好请老师帮忙。”原来如此！我当即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今后有出头之日，一定不忘报答邱老师。
        在高考失利，前途一片渺茫，心里痛苦万分的时候，我接到了邱老师的信，他当时是公社的学区支书，在信中他劝我参加民办教师招聘考试。就因为这次机会，我才得以与书卷为伴，跻身于教师行列，有了我挚爱的讲台生涯。在以后的日子，他鼓励我参加中师函授学习，后来又参加高师函授学习，他使用的不是一般的劝学，而是率先垂范。在高师函授班，我们竟成了同学，我们在一起讨论各种问题，文学的、哲学的、社会的、自然科学方面的，他都感兴趣，讨论时他从不以师长自居。他唯一自称“师父”的，只有下象棋，有空闲时，他便大声喊：“棋盲，师父现在有空，来教你一盘。”起初，我是屡战屡败，当我灰心丧气，毫无斗志时，他总会说：“棋盲，师父再教你一盘。”我不甘心自己屡屡败北，于是苦苦思索，终于有所领悟，后来赢的次数便逐渐多起来。但无论如何，他自称“师父”是永不改口的，他倘若输得惨，便这样说：“师父的绝招全让你学去了，真是‘教会徒弟打师父。’”
         在以后的日子，他既是我的老师，我的上司，更是我的朋友。我在他那里吃过多少次饭，已记不清了，每次在吃他的东西或者在接受他慈父般的关怀时，我常常想，什么时候一定要好好地请他吃一顿，或者送给他一个比较贵重且最能代表我心意的礼物，以表明自己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但是我一直没有遇到这样合适的机会，不是不得其便，就是不得其时。也许是我骨子里根本就没有知恩图报的成分吧，因为即使遇到他生日满十什么的，我也不敢去。我亲眼看到过几位老师吃了闭门羹，我很担心惹他不满意，深知他最讨厌溜须拍马的人。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要感谢他最好是在他退休以后，这样才不致惹他不愉快。
       在八十年代末，我所在的学校每年都要找人把一片学农基地承包出去，但由于承包的人获利甚微，所以后来几乎没有人愿意承包了。这时，我提出倘若按这个价格让我承包二十年的话，我愿意承包。学校领导满口应承,不久就签合同。我开始在这片土地上大量投资，发展经果林。一年后，各种物价均呈上涨趋势，有些老师提出承包时间这样长，而承包价格根本就没有考虑物价上涨的因素，合同非常不合理，必须废止，于是校务会向我提出第二年要收回承包权。而我固执地坚持，自己正是因为看准这点才下决心承包的，一定要按合同办事。这样，双方僵持着。最后，校务会提出到邱支书那里去，由他说了算。一路上我不住地揣测，素来以秉公办事不徇私情著称的他，做为一个学区支书，一定会维护学校的利益，他怎肯计较我个人的区区得失呢？他一定会做我的工作，动员我放弃那蝇头小利。不过，只要是他说了，就是一包屎也囫囵吞了。不管他怎么说，我就按他的办。
       到了他那里，他听完校长介绍完情况后，面向我，脸色非常严峻。我知道他要怎么说了，便低下头，说：“明年我就莫承包算了。”他很久没有做声，我抬起头，发现他还在望着我，用两个指头撑着下巴。我知道他只要深思熟虑时就是这个样子。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张诚，我现在内心的想法是：站在工作的角度上讲，我支持你承包下去；站在师生的角度上讲，我劝你放弃。最后还是你自己好好想想，由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心中暗喜，有了这句话，学校再不好反对我承包了。于是我说：“邱支书，我现在考虑自己已经投了不少资，如果不承包，就等于有了损失。如果我明天确定了主意，就直接告诉学校领导，好吗？”他点了点头。
      我当然仔细考虑了他的话，他也许希望我以师生关系为重，放弃承包。但我想，放弃承包，前面的投资岂不泡了汤？同时，放弃承包岂不就放弃了以后非常可观的利润？在我的想象中，五六年以后那片基地就是财源滚滚的果园，并且一劳永逸，今后只要坐享其成，多美啊。所以仔细权衡利弊，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承包。尽管—我想—邱支书一定会很不快，也许他睿智的双眼早就洞穿了我势利的内心，看到日积月累的师生感情竟然敌不住铜臭的诱惑，他一定会很失望。不过，我想，只要等我发了财，我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到时候，我载着水果同他到很多地方去演讲——介绍勤工俭学的成功经验。那时候我会慷慨地向与会者赠送水果，会把所有的成绩都归功于他，让他脸上洋溢着决策者成功的欢笑。
      可是，第二年他调到另一个乡镇担任学区支书去了，我当然舍不得。不过，我想，总有一天，我是能够报答他的。受人滴水之恩，必当以涌泉相报，我一定能够做到。
        可是，理想的果园，情况并不像预料中的那么理想，果苗长势很不好，还得大量追肥，我不得不继续贷款，增加投资。第三年长势很好，但周围农户的猪、牛、马、羊常常去践踏，同时吃掉那些新鲜的嫩叶，于是不得不雇人看守，进一步增加投资。第四年，树上开始挂果，但那些果子还刚成形就有人偷吃了，当然主要是那些不谙事没入学的小孩子，我反复跟近处的家长讲，但收效不大，果子渐渐长大后，连大人也在夜间偷去了，于是不得不雇人在夜间看守。但到真正收果子的时候，树上却已寥寥无几。第五年情况也没有好转。我越陷越深，果园之梦终于灰飞烟灭。为了避免今后更大的损失，第六年后，只好申请解除合同。这样折腾六年，弄得债台高筑，真是苦不堪言。五年前老师的衷心劝告仍历历在目，实在是后悔莫及。
       后来由于撤区并乡的关系，我又转入他的麾下工作。有一次，在车上，他问起果园的事，我惭愧地把情况告诉了他，他没有揶揄我，也没有得意于先前的预言，只是说：“不要东想西想了，安心教好书，好好干吧。”打车票时，我想帮他把车票打了，可是售票员说,我的车票早已由邱老师打了。我望着他，想说句什么“谢谢”之类的话，但是说不出口。他比我先下车，我看着他混入人流中，光秃秃的头顶被阳光照射得格外醒目。
       去年，他终于退休了。按理，我应该可以去感恩了，不要再瞻前顾后，寻找托词了。反问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什么条件更好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拿不出什么贵重的礼物来。不要再等了，就平平常常地像走亲戚一样地去看看吧。那么，是提一只鸡还是一条鱼，这样像吗？与他比邻而居的新领导怎么看？
      就因为重重的顾虑，感恩的念头一直悬在心里，没有着落。
      我，大概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吧。
       但，我怎么也忘不了他——邱湘辉老师。
        
                                                       湘涟源市湄江镇大江口中学     吴树叶   417109                                                                                                                         2005年11月14日

确实是个好人

你能遇到这样的校长是你的福气。

感动．

我真诚地希望看到一些修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