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巢湖市柘皋中学　唐金龙　［238062]
１
农村的孩子是最喜欢夏天的。因为在夏天里自由呀，一条短裤衩，一块披在身上的家织布大巾，就可以过完整个夏天了。
在十三岁那年，上完一个学期的时长安放暑假了。这天，老师要他们去学校拿成绩通知单。他的家离学校有十里路远，那天下着大雨，他打赤脚和同村的其他同学一起到学校去，翻过一道山岗，又过了一座坝桥，再走过几条小道就到了学校。
一路走着，他们也没觉得累，平时都习惯了。到了学校，没看到一个老师，大概老师都急着回家做农活了吧。通知单没拿到，在一面半截的红砖墙上贴着通知，说通知书下学期开学的时候再取，暑假作业就是一篇作文《我的理想》，开学时交。
时长安和几个同学走进他们的教室。说是教室，其实就是一个空空的框子。四面有墙，都只到檐口那么高，前后有两个空门。平时他们上课，就在这里。天睛的时候上点课，到天阴下雨就放学不上课。老师对他们还是爱的，天热了，让他们在避阴的地方，冬天让他们在太阳底下。夏天还好，老师戴着草帽上课，用手巾揩着汗珠还行，到了冬天，老师也冻得不行了，写粉笔字的手都僵硬了，只好用嘴老是讲。
时长安在一次作文中称他们的学校是“框框学校”、“围墙学校”，还真的恰当。时长安想想，他上初中这一个学期以来，正儿八经地也没上到几堂课。在小学时，他上的是“复式班”，几个年级的学生混合在一个班级里面，老师一会儿给这个年级上课，一会儿又给那个年级的学生上课。时长安对老师的崇拜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他就觉得老师真的是神，什么都懂呀。
上小学时长安感到很快乐。学校就在村里，是一座破旧的祠堂改的，一放学就跑回家。一到初中就要走好远的路了。他刚来时，就听老师说学校正在建设，可一个学期下来还是那个样子。
时长安和同学一道在教室里转了一圈，他什么也不要带回家。因为大多数学生都只有一块从路边捡拾来的石块或地砖头，放在地下平时坐在上面就上课了。只是，时长洁还有一条小板凳要带回家。她是同村里唯一有板凳可以坐在板凳上上课的学生，今天来也是唯一穿着胶鞋的学生。她的父亲在县里水泵厂上班，算是村里最有影响力的人物，最神奇的就是她父亲经常能通过关系给生产队买点化肥，所以整个村里对他家都很感激。就这样，她的哥哥在村小学做了民办教师，也就是时长安从三年级到五年级的班主任。
看到时长洁穿着胶鞋，在泥泞中已经走得满脸是汗，他从她手上拿过了板凳。他拿得很自然，而她也自然地就给了他，也很自然。
他们向回走。走在后面的时长安看到时长洁汗涔涔的头发粘在白而长的颈子上，手心里有种烫烫的味道，虽然没吃东西也没喝水，却使劲咽了好几下，他也没明白是为什么。这天，她穿着白色“的确凉”短袖衫，而“的确凉”时长安只是听说过，特别的贵，全村也只有她和她当民办老师的哥哥穿过这种衣裳。
路过水坝时，听着哗哗流淌的山泉水，他想到了老师留给他的那道作文题《我的理想》。他就听班上的一个同学写过这样的理想：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理想；我的理想就是祖国的需要。老师批评他说，前一句还可以，后一句就不好了。难道你想要一架飞机，国家就就得给你一架不成？那个同学还在全班同学面前作解释说，到了共产主义就应该是这样呀！
他在心里深深的一个地方，就想着要是能娶时长洁做老婆就好了。他一下子脸红了，生怕被同伴看到，他走到了最前面，加快了步伐把他们都甩在了后面。此时，他感到脚下特别的爽，脚肢头踩在软软的泥土上，滑腻而清凉。他在飞，是心在飞。

２
平时上学就没感到紧张，到了放假更是觉得可以好好玩玩了。时长安开始准备自己做玩具。他在家里找到一块木头，又到时长洁家要了一截断了的上了锈的钢锯条，他要做一把木头手枪。
说干就干。他先在厚木板上画了手枪的外形轮廓，那样的轮廓是他在《敌后武工队》的“小人书”上经常看到的，在心里早有那枪的样子。画好后，他就用那截钢锯条慢慢挖起来，用不上劲的时候，他找来破布条包裹在钢锯条的尾部，时站时坐，一点一点地做着。
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基本做好了。外表很毛，他用石头的梭角处慢慢括着，想把枪弄光滑一些，可这样不行。干脆用手一点一点地在枪上面抹着，抹得手都出血了，总算光滑了一点点。
又找来几根旧铁钉，在前面钉出一个凸出的瞄准器，在后面钉出一个凹槽来，又在代销店买来几根橡皮筋，枪就全部做成了。为了显眼，他用红墨水把木枪染成了红色，还在手柄那作系了一块红布，使得整个枪看上去很神气。
在一天月色高照的晚上，他和小伙伴们玩“打仗”的游戏，由于他的枪特别有威力，被伙伴们选为队长，他指挥着自己的一队人马和“敌人”作战。别的伙伴只有木棍就算是矛，一块小木条就是大刀了，而他有“枪”呀。他用写过的练习本的纸，撕成一条条的，裹成一个个小小的三角形的子弹，射到人身上隐隐有些麻痛，而只要是被他的子弹射中，就是“死”了，不能再参加战斗了。
一直玩到很晚，村里的狗都懒得再叫了，才被大人们喊到场基上睡觉去了。
村里所有的人晚上都在村东头的靠近荷塘的大场基上睡觉。大场基白天是生产队打粮食用的，晚上便让村里的在上面纳凉睡觉了。
玩得兴奋的时长安老是睡不着，猛一坐起身来，他看到了一团在蒙胧月色下的乳白，那是时长洁白色“的确良”。他好像怕被她看到似的，迅速睡下来。他想，应该为她也做一把手枪，让她也参加到他们的游戏当中来，最好能和他分在一个小组，自己还能指挥着她，那样该有多好！
可是，他到过她家，看到的都是她大大（当地对父亲的称呼）在县城买的什么熊猫、老虎等等的毛茸茸的玩具，并没有什么刀枪什么的。他也意识到不该给她做枪，而做那些毛茸茸的玩具他不会呀。
他对着天空呆想着。湛蓝的天空中，月色有些淡了，星星热闹地挤着眼睛。偶尔一颗流星从眼前划过，他听大人们说，当流星从眼前划过的一刹那间捂住自己的胸口，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希望这是真的。
他瞪大眼睛望着天空，一颗流星闪过了，他没来得及捂住胸口。当又一颗流星闪过，他一下子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的愿望是什么呢？似乎有很多，他一下子还真不知道该要实现什么愿望，如果老是不许愿恐怕就不灵了，于是他许下了一个愿望：要挣到许多钱，替时长洁买来好多好多她喜欢的毛茸玩具。
在上小学时，他就听时老师说过一个故事，天上有一颗星，地上就有一个人，而且是对应的。于是，时长安就天空搜寻着，他的那颗星在哪儿呢？时老师说的话他是信的，特别是时老师说到当年诸葛亮死的时候，就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陨落在百丈原。
想着想着，他也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间，“叭”的一声响，接着是小孩的哭声把他吵醒了。原来是一家的小孩从凉床上睡掉到地下去了，呱呱地哭起来。这是常有的事，夜里会经常有小孩睡掉下来。大一点被家人抱上去就又睡去了，小的则被妈妈的奶子给堵住嘴，一下子也就没有声音了。
这还算好的，最恍惚的是到夜里突然间下雨了。大人一声喊着，都纷纷往家跑。有的鞋子都丢了，赤脚跑；有的迷糊之中乱了方向，不是往村里跑，而是往村外跑去，被大人拽回，更有许多小孩一片哭声。而对这一阵哭声，他也没觉着什么，疲倦的他又睡着了。
３
傍晚时分，西边天乌云翻滚，时长安的爷爷说要下大雨了。他问爷爷为怎么知道的，爷爷告诉他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常识：雨要是从东边来就不会下得很大，俗话说“东边雨不救西边田”，而雨要是从西边来就可能下大雨了。
果然，天擦黑时就下起了大雨，大人们说这叫“关门雨”，是要下一夜的。晚饭后，时长安找出家里的“捞兜子”（一种捕鱼工具，用铁丝扭个圆圈带上把柄，用尼纶丝结成网做成大口尖尾），叫妈妈用丝把两个小洞给补了一下，明天早上就可以出门捕鱼了。
大雨打在草屋的屋顶上，不是哗哗的声音，而是“扑扑”的闷响，把时长安包裹起来似的。就是在这样的声响中他觉得睡得特别安稳，在浅浅的呼吸中渐渐睡去了。
第二天天刚放亮，几个小伙伴就带着家伙出去了。他们跑遍了山前山后的田头，水边，见到有“花水”的“缺”，就将“捞兜子”插在缺里，等一会儿拔起来，就会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鱼。小半天工夫时长安就捕了半桶鱼了。其实，鱼捕回家家里人也不吃，他也不吃。只是这捕鱼的过程是快乐的，就是回家鱼被家人倒掉他也觉得过瘾。
他想是不是可以送点鱼给时长洁吃吃，因为她是不会出去去捕鱼的，可他找不到理由，只是想想也就罢了。
中午是孩子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冗长的夏天的中午，家里人是管不了孩子的。时长安他们都跑到小河里去洗澡了。他们那里的孩子是没有不会游泳的，好象时长洁除外。孩子们游泳也不需要人教，只要大着胆子往水里钻，吃上几口水就会自动在水上漂着，从此就会游水了，虽然不是什么规范的姿势。
水里打闹的孩子个个哇啦哇啦地叫着，时长安的笑得最特别，长长的响响的，以至到了后来有人看了周星弛的电影的朋友，都觉得周氏的笑声还没有时长安的有感染力。在那个年代里，农村的生活是艰苦的，但时长安们似乎没有感觉到自己物质的贫乏，他们整天充满着激情和快乐。
他们也不是整个中午都泡在河里。时长安和两个同伴悄悄离开了，他们到另外的一个荷塘里，摘上一张大荷叶顶在头上，用脚在泥里捅，然后用手下去就捅出两节花香藕上来了。到清水边洗去污泥，白嫩甜的藕就成了他们的美味。接着，他们又爬过一块茂密的棉花地，在一家瓜主人睡着的时候，偷了人家一个大西瓜，来到一个大田埂下面，用拳头捶开就稀里哗啦地吃了。
估计着大人们下午要上工了，他们便回了家。整个一个下午，时长安都要想着有什么活动，可以拉上时长洁一道去。想来想去，他想到傍晚的时候可以带上她去扳虾子，这活比较文雅。想到他就开始准备起来，找来一把喂猪的大麦，在锅里炒熟，再在石垒子里压成细末，再用饭和着，浇上点香油，扳虾的料子就准备好了。
到了傍晚时分，他喊出了时长洁，两人各扛了四把虾棕出门了。来到村头的一口荷塘边，时长安把八把棕均匀地分布在塘的四周，然后将准备好的饵料填在用砖挖成的“８”字型的两个小圆洞里，缓缓地将虾棕平放到水里，等到一把虾棕完全沉到水里后，再放下一把。而把八把都放完之后，就可以起最早放下的那一把了。
只要他拿起竹杆拎起虾棕时，就会看到在网兜的中间，有一捧的虾在扑滋扑滋地蹦跳着，时长洁就会用小捞子把虾给捞起来，放在虾蒌子里。只用了四个循环，他们就扳了有半蒌子的虾了。时长安都让时长洁给拎回家，她说要这么多没用呀，于是各人要了一半。
到了村口，夕阳西下，刚过村边山头，象一块大大的红绸子蒙在整个村子上面。一块空地上，几个孩子正用大扫帚按着满天飞的红蜻蜓。时长安停了下来，拿过时长洁手里的小捞兜子，三下五下地绕着，小兜子里已经有好几只红蜻蜓了。他拿过来给了时长洁，她翘着兰花指，用大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接过一只透红的，还是不敢。他将一只蜻蜓的翅膀合并在一起，递给了她。
她先回了家，而他是不黑不进家门的。
４
一天早上刚吃过早饭，学校的老师通知去学校。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来找他的老师很急，说是时长安去了她大大那里，本来是要请他们俩个去的，现在只好让他一人去了。
到了学校，才知道是要去批斗他们学校的语文老师。是公社的意思，让一男一女两名学生朗读语文老师的罪行，语文老师则要在整个公社的范围内游行示众。
原来，语文老师自己在一次思想学习中交待了自己的一次失误：那是他带学生参加公社组织的批林批孔大会，领导叫他带领学生喊口号，安排在书记讲话之后。可能是太紧张了，他在书记发言时就琢磨着怎样去喊。到时候了，他应该喊的口号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可偏偏喊成了“千万不要阶级斗争”，学生们大声跟着他喊了起来。他一下子慌了，连忙重新喊，可偏偏又喊成“千万忘记阶级斗争”。
散会之后，他自感到责任重大，写了深刻的检讨，表示要接受组织处分，于是，就有了这次的全公社游行示众批判。
时长安看到语文老师头上戴着高高的用纸做成的帽子，上面尖尖的，走起路来有一种晃晃的感觉。语文老师的胸前还挂着一块纸牌子，上面用毛笔写了“走资派＊＊＊”。每走到一块地头，一位领导便让群众停下手边的活，集中来听时长安和其他一位女同学念“批判书”，在边念中，时长安看到群众表情都很麻木，没有什么反映。念完之后，就又匆匆赶往下一处。
中午是在一所小学吃饭的，领导们单独在一起吃饭。时长安和那位女同学被安排在教室的一张课桌上单独吃饭。而语文老师则被罚站在外面，时长安听说他只能到晚上才能吃上饭，算是对他的处罚。
在大家都还没吃完的时候，他就先走出教室，来到外面，高声喊着＊＊＊老实点，站到远处去，不要让大家看到了吃饭难受。语文老师听到他的斥责，也自觉地站到了山墙边去了。时长安跟了上去，语文老师向后退让。他迅速拿出藏在衣兜里的一个蒸熟了的大山芋，递给了语文老师，让他敢快吃下去。
一会儿，他们都吃好出来了。于是他们又重演着上面的故事。
这个事情结束以后，公社的领导觉得时长安蛮机灵的，名字又吉利，又看到他字也写得不错，就把他留了下来。学校老师自然高兴，认为时长安是人才了。他大大也高兴，至少可以为家里省下点粮食呀，再者能为公社领导做点事可是家里的光荣呀。
时长安留在公社的任务就是写小字报。他按照领导交来的小纸条，用毛笔写成小字报再贴在外面搞宣传。当时，时长安搞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公社的领导要让他一个小孩子来写，公社里搞宣传的不是有很多的人吗？一个书记有一天午饭后摸着他的头说，这是政治需要。书记还问他，为什么叫长安这个名字呀，听着很舒服嘛。
时长安告诉书记，听他妈妈说他生下来一个月就得了一场大病，住在大队医疗室，赤脚医生都说不行了。他大大说尽量治吧，赤脚医生就用冷水手巾敷在他头上降温，一直到一天两夜后，他妈妈才看到他的小手开始在身上轻轻地动了一下。好象是大难不死吧，上学的时候，老师就给他起了个“长安”的名字。
就是在公社的这几天时间里，他有一个最大的收获，就是在书记的房间里看到了一本书《青春之歌》，他找书记要着看书记也答应了。每天晚上，他都在昏暗的灯光下如饥似渴地看着，特别是看到有关林道静的描写，他就不禁想到了时长洁。
他边看边想，要是这次时长洁不去她大大那时该有多好呀，尽管不能做成书中的那些大事情，至少和她一次的感觉是会让他很愉快的。可惜她不在。
他想到城里虽然没有海，可是有湖。她一定会在每天的傍晚穿着白色的确良实衬衫，到湖边去散步，听湖水拍打湖岸的声音，看湖中的帆船渐行渐远，消逝在水天一色的远方。
５
农村的孩子放假了是不能只是玩的。特别是放暑假时间长，生产队有五条耕牛要分给五家的孩子放养，由于时长安家里困难，每年都是“退陪户”，他自然受到大家照顾，放养了一头生产队时最犟的“二牯子”。而到了放寒假时，时长安就要到山外去“讨饭”去，这是他们那儿的传统，小孩子都做这样的事，也不是说家里就无米下锅。
放牛活不累，每天可以挣两分工，生产队一个整劳力一天记十分工。牛要是耕田的进修，就得打好牛草关到田头去喂牛；要是不耕田的时候，就要拉到旷野、山坡、地头去放了，也就是让牛自己吃饱肚子。
这天一大早，时长安把牛牵到山坡上，大大让他顺便把家里的１４只鸭子带到小河边放放。他从家里又摸到一截牛绳子，又到栅栏里放出鸭子就出村口了。
到了山坡边，他把自己带的牛绳子接在原来的那条上，用一根棍子栓住绳子的末端插在地了，要让牛自己能在比较大的范围内吃到草而不至于乱跑。随后，他把鸭子赶到河边的一条岔沟里。
时长安来到山坡边的小树林里避阴，躺在地上老是有蚂蚁爬到胳膊上，痒痒的难受，爽性坐起来。他看到一他蚂蚁正在抬一只相对蚂蚁而言硕大的一条死蚱蚂。它们齐心协力，竟把蚱蚂抬得往前缓缓移动。这一刻，他感到了这个小生灵的伟大。他的视线移向远方，顺着山坡望到一片草地尽头的河流，以及河流对岸的公路，偶尔一辆汽车驶过，带去他无尽的梦想。
现在时长安是多个高尔夫球场的金卡成员，每当他挥秆之时总能想起来家乡他放牛的山坡。他的朋友就说他家乡人有福气，天天都能生活在“高尔夫”的环境中。他只是一笑。
得去看看鸭子了。他不喜欢鸭子，他喜欢鹅。去年他家养的就是鹅，春天里妈妈从街上捉来小鹅崽，淡黄色，神态逗人。鹅越长越精神好看，纯白的羽毛被它自己料理得干干净净，它只吃草饲料，赶到草坡上吃饱后，就晃着鼓鼓的颈子甩甩地走着，或是集中在一处卧地休息。
鹅的智商很高。一天夜里一个小偷要撬他家猪圈门，关在栅栏里的鹅一个个“昂昂”地大叫，惊得他大大起来了，才使得家里免了灾。老鹅下得蛋特别大，要是家里来人，他奶奶用鹅蛋做菜时，他总要悄悄躲到一边去流泪。
今年他大大说鹅不养了，还是养鸭，养鸭子来得快，“三个月的鸭动刀杀”。按照当时生产队的规定，每家只能养一头猪，鸡每户按人口算，每人不超过两只，鸭和鹅只能选其中的一个品种，数量和鸡相等。
他家有爹爹和奶奶、大大和妈妈，以及他和弟弟、妹妹共七口人，按规定只能养鸡１４只，鹅和鸭只能选一种，多了就成了“资本主义尾巴”，是要被生产队屠杀掉的。
特别冤的是养鸡。老母鸡下蛋就是家里主要的收入来源，可鸡雏到成鸡不是个个都能长成林的，一般人家到成鸡都不足规定的只数，时长安家算好的，也只有１０只。当时他就想，要是每家都等鸡长大了再算数不就好了！可生产队就是从小鸡开始算，队长就是这么操作的。后来，他明白了，这就是权力。
看着水里打闹的鸭子，时长安不喜欢也没有办法，长大卖了它也能为家里挣点呀。鸭子是要吃活食的，不像鹅只吃草饲料，他时常要挖蚯蚓，捉虫子给鸭吃。
今天来的时候，他就带了一只小布口袋，要顺便打些青蛙带回去。把青蛙和家里的小麦放在锅里一起煮熟来喂鸭子是最好的食物，鸭吃了会疯长。
打青蛙他是老手，走在田埂上的草丛边，看准了青蛙一棍子下去就是一个。他打青蛙小的还不要，打下去的用力掌握得好，几乎没有把青蛙打死的，而只是暂时把他们打昏。
只有一会儿工夫，小布口袋就满了。这时他大大来了，说队里要牛耕地，到那一看，牛肚子还没饱起来，他大大责怪他牛绳子放得太长了，这样牛就不安心吃身边的草而是捡来挑去的。
来到水沟边，他专门看鸭。他的眼睛不是放在鸭子身上，而是愣神地望着布口袋。口袋里的青蛙顶撞着想要逃出来，他看到两只圆圆鼓鼓尖尖翘翘的东西在一动一动的。他想到了时长洁，每次和她走在一起，侧面看她的胸口，在白色“的确良”下面，就有这么两只圆圆鼓鼓尖尖翘翘的东西。他已经能感受到那东西是扰人的。
６
今晚又听说邻村的邻村的邻村的邻村要放电影，昨晚时长安和伙伴们就已经看了个“英雄跑白路”。看露天电影，可是大人孩子们共同的节日呀，就是昨晚白跑了，今晚听说还是要去的。
今晚是真的，走到邻村的邻村的邻村的邻村村口，就听到大喇叭的声响。现场已有许多人，还有许多空板凳摆在那儿站位子。时长安他们没有板凳，就从旁边人家的草堆上揪来一把稻草垫在地上坐着，坐在前面的地方，仰头等着电影开始。
听说今晚的电影是《洪湖赤卫队》，他最怕看“样板戏”，最喜欢看打仗的。今晚放的他不知道好坏，反正是看电影就是十分高兴的事。
糟糕的是，在“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声中突然停电了。停电对于乡村而言是家常便饭，人们都无所谓，只是在看电影的中途停电，人们还是嘘声一片。
按惯例，看电影的人都在等。有时等一会儿会来电，有时等好时间不来电就各自悻悻回家。现场一点不乱，这时人们显得特别有耐心。
时长安坐得有些难受，起身想到旁边走走，走着走着他踱到了银幕的反面，反面也有零星的几个人。有时看电影的人多了，在正面找不到合适的位置，也有人跑到反面来看的。突然间，他看到一个白色的投影，是时长洁！走近一看，果然是她。
他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就今天上午。在更僻静的一点的地方，他俩坐下，边聊边等电来。两人的话题都是围绕着停电。
时长安老是说电快来就好了。还是时长洁见多识广，她说，你不要急嘛，我把我大大跟我讲的一个笑话告诉我吧：在一个山村，那里刚通电不久，突然有一天晚上停电了，一家的一对老夫妻慌了，以为出了大事。老头子用板凳站着去摸摸电灯泡。他要老太太在门口望着，要是来电了就喊他一声，让他好下来。
老太太张头望着外面，猛然间她看到一点亮光，她刚回头准备喊老头子下来，就看到他已经跌倒在地上了，摔得声声喊“唉呀”。爬起身来，老头子骂老太太，问她为什么不早喊他下来。老太太很是委屈，说，我看到就喊你了，可你已经掉下来了，你能怪到我呀！
时长洁又给他说了城里的一些见闻，还是没来电，时长洁说要他陪她回家了，电影不看了。他觉得不看电影可惜，而陪着她并且是她主动提出来的，更是高兴的事，便答应她了。
一路上两人是牵着手的，没有一人愿意说话。虽是夜晚，定睛看路依稀可辨。两人走着，步伐不快，只听到满地的蛙声和夜虫的鸣叫。
来到快到村口的一块坡地旁，时长安说歇一会吧，等看电影的人回来了再回家也不迟。她答应了。就在这时，他们看到远处村庄有亮点，来电了，电影又可以继续放下去了。而他俩此时都感到属于他们的时间还会有较长的一段。
时长洁问他，这段时间在家里干了些什么，他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她。他问，晚上带你出去斩泥锹你敢不敢？她说不敢。他说，斩泥锹可好玩，晚上打着三桅灯，用破牙刷把子再把针烧红后并排插在上面，然后绑上竹杆作工具，看到浅浅的水里躺着的泥锹，一下子就把它斩到成排的针上，用手退下来就成。
这会儿轮到他神气了，他说，还可以斩到黄鳝，也有时误把蛇当作了黄鳝斩到了，凑近一看是蛇，就把它悠到稻田深处。
他说，蛇也不可怕，一般你不惊动它，它也不会主动出击来咬人的。尖尾的蛇无毒，而凸尾的蛇就有素了。听着听着，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喃喃地说，你胆子真大！
７
不能只是整天到晚疯玩，除了放牛，还得做家务活。
天刚放亮，做老大的时长安就从场基上拎着床单，叫醒弟弟妹妹回家了。他自己要煮早饭，安排妹妹扫地，弟弟喂猪。大人都做早工去了，他在家里就是临时家长。
就说煮早饭，煮稀饭，说起来容易，可要做起来还真的不简单。
先要把水放得适当，水多了稀得不象样子不成；水少了稠了也不成。烧火火候也很重要，先要用大火烧开，等一会儿之后，再间隔一会儿用小火攒一下。这样煮出的稀饭才粘稠适当，香浓可口。要是急性子想立即一下子就把稀饭煮好是不行的；而要是玩心大，烧一把火忘一把火的，也是不行的。
他还要指导弟弟喂猪。拌饲料的时候是有学问的，就是在抖好后，再在表层撒上一层米糠，猪吃的有味；而等猪不在愿意吃的时候再撒上一层，结果只要很少的米糠，猪就把一盆食吃完了。而要是先前把米糠全拌入饲料中，猪就很难吃完一盆的食。
有时到了太阳下山后，家里人还得让他去自家“自留地”的菜地去浇水。浇菜也有讲究，要少许地往地上浇，撒急了水就会白白地流走，而菜根吸收不了。
这个夏天，十三岁的时长安好象一下子长大了。他做的只是琐碎的家务事，却对他整个的人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他后来管理公司的时候，许多理念都是缘于他做家务的灵感。
中午，爹爹说，小安子，今天帮爹爹干点事，不要出去玩了。他爹爹所说的事就是给自已家前屋后的树木砍枝。爹爹要他扛着梯子，靠在树干上要他扶着，爹爹爬上去把树冠下面的枝桠都用大弯刀砍了下来。他问，为什么要砍？爹爹说，砍掉些枝条，树会长得更高，好成材。
砍下的枝条爹爹要他把它们拖到一起堆着，等有空的时候再斩成一小节的做烧火料。在山墙边，一棵刺槐的老根旁边发了三株小树，都长得很旺盛，真挺挺的。时长安看到爹爹抡着大弯刀就要吹，他赶紧拦住不让砍。他说，长得好好的，砍掉干什么呀？爹爹不听他的，把他拉到一边，边砍边说，安子你不懂，都留着三棵苗子是长不成材的，砍掉两棵留下一棵，才能长成材。
干完活后，刚进屋就听到小妹在哭，时长安喊醒妈妈。妈妈一摸在发烧，赶忙抱着她到大队医疗室，他也跟着去了。赤脚医生量过体温，说是受凉了，给了几片药，他们就回来了。
他望着睡在凉床上的妹妹，关心地问她想吃点什么，要不要他去扳虾给她吃。小妹大声说，我想吃肉汤。妈妈听到了，忙用手轻轻的拍她，说，尽瞎说，你还想吃天上的龙肉吧！
那时，想吃顿肉汤是不容易的。家里虽养了一头猪，那是要卖给公社食品站的。到年终生产队杀年猪，每家能分到一点点的肉过年。平时要想吃肉那只能凭特殊关系，有“肉票”，才能买到点肉。
时长安起身跳到里屋，找出一本破课本翻起来，妈妈问他在找什么，他不吱声还在翻。他记得那次“批斗会”后公社书记给过他一张纸条，上面好象写着与肉有关的字，当时他没多注意，现在猛然想起来了。
一本书没翻到，他又找来一本书，终于找到了那张纸条。上面写着：食品站，照顾肉２斤。底下书记的名字太了草他认不出来。他说，凭这条就能买到肉。
妹妹高兴地笑了，妈妈犯愁了，２斤肉哪能买得起！时长安说，我们可以只买一斤嘛。
第二天刚亮，时长安拿着纸条还有妈妈给的８毛钱去公社食品站。妈妈反复要他小心，不能把钱给丢了。
食品站卖肉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开在山墙上。时长安伸手还够不着。他搬来一块石头垫地脚下才把纸条和８毛钱递进去，看到有手接钱，他大声说，买一斤肉。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肉出来，他一走神脚下滑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刚爬起来，一团肉从窗口扔了出来，正好打在他脸上。
他拿起肉，觉着沉甸甸的，又站到石头上取回了找零的４分钱。回家妈妈三破例让他们用４分钱买了两支香蕉冰棒。时长安作为哥哥，给了弟弟和妹妹每人一支，妈妈让两人各给队啃一口，他摇摇头。看着弟妹甜美地笑着，他也高兴。
８
假期里，有时空下来时长安还想到要写作业，而他的作业任务没有多少。平时上课都不正常，放假了就只有一篇作文的任务。
一篇作文也是要写的，可找来找去家里找不出一张白纸来，他想找时长洁要点，她家白纸多。
到了她家，她正在练习写毛笔字，是在旧报纸上写，也没字帖，就是照着报纸上的字临着。她写得很认真，看长安来了，就便写边跟他说话，讲着讲着，时长洁一没注意将毛笔没蘸进墨水瓶里，而是蘸到了旁边的水杯里，顿时半杯水里漂起淡淡的墨烟。他俩都笑了。
她娇嗔地说，就怪你。他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说我胆子嘛，我把它喝了行吧。她来劲了，怀疑地说，你敢喝墨水？
时长安端起水杯，两口就把它喝干了，嘴巴里倒没觉得有什么味，心里倒是甜滋滋的。他拍拍胆肚子说，我肚子里有墨水了！
后来时长洁上大学读了中文系后一次来到时长安念的工程学院看他，在依山而建的校园最偏的一条石椅上，她和他谈到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谈到在后花园里，站在楼上窗外的朱丽叶和楼下的罗密欧的一句对白“爱能做到的，爱就敢做”时，他还想到了这次喝墨水的经历。
他说到正题要白纸，她要他去小学去找他哥，她说，哥现在正在学校里。
他去了学校。正是下午，人们都出工了。到了办公室刚要敲门，他听到有声音，凑近门缝一看，他看到时老师和学校的梅老师俩人光着身子睡在地下。他吓了一惊，敢忙猫着腰绕到屋后。
屋后是条斜坡，墙根自下而上有条裂缝，可以看到办公室的部分情景，他趴在地上，定睛朝里望着。
梅老师的眼镜他看到了，她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人，她省城的下放知青，可能是文化水平高，被安排地小学当代课老师。
时长安侧眼看到有四条白白的腿，一会平行，一会交叉，一会又缠绕。他的心怦怦地跳，脸红得发烧，全身汗涔涔的。他听到两压抑而张扬的呻吟声，在蝉鸣中越发显得刺耳。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只鹰，猛然间冲入到九霄云端，飘飘乎乎，又猛然一下子直坠入深谷之下，还伴着“轰”的一声巨响。
他忙爬起身，整个身上都湿透了，连裤衩也湿了。他用手摸了摸，感到手里粘乎乎的，放到鼻子上一闻，有一股青草被太阳晒热的味道。这种味道，他是第一次闻到。
我独自跑到水坝里，在深水处脱下裤衩用劲摆了摆。漂在水面上，他感到身子特别的轻，仰望碧蓝的天空，他真想蓝天来个拥抱。
晚上，妈妈问他的嗓子怎么嘶哑了，说话象老鸭似的。他说，没怎么，也不晓得怎么突然嗓子就哑了。
月色下，村里的孩子照旧要玩一阵子的。有同伴喊时长安说要去捅麻雀玩，他答应了并且喊上了时长洁。
他们到生产队的大草堆上，时长安爬到顶上，伸手到一个洞里就捉到几只麻雀，其他同伴纷纷爬了上去，他下来了，给了时长洁两只。接着，他们来到人家的草屋檐下，用手捅檐下的麻雀窝，这回他们不要麻雀了，而是要麻雀蛋。时长洁一只空着的手里又握满了还有温热的麻雀蛋。
玩累了，睡下了。
时长安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带着时长洁翻过一座座山岗，来到公社采小窑煤留下的矿井内。他和时长洁做了他白天看到的时老师和梅老师做的那样的事。
做完之后，两人夸张地伸展躯体。时长洁说，成了两个“大”字了，而时长安则诡秘地说，不是两个“大”字，而是一个“大”字，一个“太”字，是“太大”！
梦中，时长安又笑了，依旧那样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