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OR=red]回忆是件很好的事情。那是一种美好的自我感动。个人历史在缓缓地展开,意犹未尽之后,你会对这世界充满一种淡淡的爱。
——题记[/COLOR]
中秋节对于农村的孩子,是个值得盼望的节日,对于贫困年代的农村孩子更是如此,因为,这时候才可能吃上月饼。
记忆有时能连成篇章,有时只是一些残片,孩子的记忆多数是些残片,于是,记忆就只留下了印象最深刻的瞬间。若干年后,这些残片会在某个时刻被调出记忆,在淡淡的忧伤中进入柔软而缥缈的冥思,卷角的残片悄悄地张开,延展,记忆的触角灵活地搜集着个人历史的触点,众多的残片就此串起,联成一个不时有着无法修补的缺失的、斑驳的篇章。然后,你在那片静谧中幻成宇宙中一颗明亮的星辰。
孩子的心中只有吃和玩,在食品匮乏的年代,在贫瘠的乡村,两个不到6岁的孩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带着孤独和恐惧盼望月饼的时候,中秋节仍然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恐惧总是阵阵压来,月饼上那美丽精致的花纹也总能突破重重黑暗,一次次十分巨大地悬挂在我的眼前。
那时月饼很难得吃上一次,即使是中秋节也未必能吃上真的月饼。妈妈很节省,舍不得花钱买那种作坊制作的月饼,常常是自己做。妈妈做的“月饼”其实是油饼,就是象包包子似的,面团里面的馅是一些红糖,用油煎熟,然后对我们说这就是月饼。我们见过其他的孩子拿着真正的月饼在村中很得意的走来走去,我们知道这种不是,但妈妈很严厉,我们不敢说;而且能吃上这种“月饼”已经很难得,更重要的是,这种“月饼”很好吃,甚至要超过那些真正的月饼。真正的月饼我吃过,那时没有那么多的品种,没有什么豆沙、椰蓉、枣泥、凤梨、蛋黄、鲜肉馅之分,也就是面团里包着一些豆沙、红糖、青红丝之类的硬硬的混合物,吃起来比想象中差好多,我很讨厌青红丝,要用手揪掉它才能吃完,如果硬要吃下,则要象吃了生姜般有作呕的感觉。但这种真正的月饼仍然有着不可压制的诱惑,因为它是买来的,做工很精致,它用专门的模具压出了好看的花纹,还有字,有花纹的一面还刷上了糖稀,再烤成焦黄,有一种特别诱人的香味,拿着它在村中游荡的时候,有一种很强的“身份感”,会有孩子投来非常羡慕的眼光,那时,只感觉风光无限。我没有享受过那种风光,只是一次次地为别人的风光添色。
如果,我拿着妈妈做的“月饼”在村中招摇,告诉他们这是月饼,那么,他们的嘲笑可能会让我几天不敢出门。
这个中秋节妈妈没有时间做月饼了,妈妈要去“加班”。那时地还没有分开,仍然是生产队,在这个中秋节的晚上,生产队要人们夜里开工干活。父亲在外地,妈妈晚上不在家是很少有的事情,我和哥哥都不到六岁,妈妈还没走,我们一想起晚上要自己睡觉就很害怕。妈妈让我们睡觉,说加完班会发月饼,早上起来就可以吃到了。我们在真正的月饼的诱惑下恐惧地看着妈妈扛着工具出去了。妈妈消失的时候,我们的世界突然失去了依靠。
夜晚渐渐地来了。农村的夜晚是真正的夜晚,没有电,更没有电灯,各家都只舍得点一盏小小的煤油灯,一出家门就没有了任何光,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个中秋节没有月亮,一切都笼在黑暗中。我和哥哥为了壮胆,点起了墨水瓶改成的煤油灯。煤油灯燃起细长的火苗,火苗上方有一道细长的黑烟在飘摇,飘摇的尽头,黑烟变薄散开,消失在空气中。
火苗减少了我们的恐惧,但是,这微弱的光线之外仍然是一片黑暗。我和哥哥在房间里坐着,看着灯光,不敢说话。窗外的黑暗中好像隐藏着无数可怕的东西,外面一点轻轻的响动都让我的心咯噔一跳,好象它们是某种不祥之兆,它们的肆无忌惮地会招来鬼魂的报复。公鸡有力地扑着翅膀,狗在远处隐约地叫着,露水不时地砸在巨大的梧桐叶上,这些声音都会被感觉无限地放大,沉重地砸在自己无比敏锐的神经末稍上。堂屋的外间也是一片黑暗,我们不敢走到外间去,怕黑暗中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挡在我们面前,或者背后突然伸出一双冰冷的手掐住我们的脖子。连我们自己的影子落在墙上,那黑黑的东西都让我们感觉有着恐惧,我们不敢看自己的影子,甚至不敢动一动,怕自己的影子中也会有东西突然扑过来。
我和哥哥清楚彼此的力量,我们明白彼此都没有保护对方的能力,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和窗户上,摇曳的火苗让我们的影子也晃动起来,我们浑身的汗毛好象也随着影子无助地摇摆。
此时,我们唯一的安慰,就是在恐惧的间隙那美丽的月饼会带着强大的诱惑力悬挂在我们眼前。尽管它还属于未来,但对我们时刻紧绷的神经是一个巨大的安慰。
我们只希望黑夜马上结束,明天一下子到来,那样,我们的月饼就幸福地来到眼前。
夜一如既往的漫长,我们不敢睡觉。终于,我们无法忍受这种恐惧,哥哥建议到地里去找妈妈。我马上同意了,一点也不愿再忍受那片死寂。
吹灭灯,黑暗就一下子涌了过来。一出门,我们知道又错了。还不如在有灯的屋里呆着。黑暗重重地包围了我们。看不到任何东西。我们伸开手臂摸索着往前走,以防撞在墙上或树上。每一步都忍受着巨大的恐惧,好象每一步都会踩着一个软绵绵的人体形的东西,伸出的手随时会摸到一张冰冷的脸或者一个蠕动着的东西。
经过奶奶家的院子里摸到村间的大路上,没遇到人,没听到一点人声,大路的上方也是树丛遮挡,上面茂密的树叶间能看到些许暗灰的天空,下面却仍然是伸手不见五指。走在村中的大路上,便彻底进入了黑暗的汪洋大海之中,不知尽头。那黑仿佛有了质感,粘稠而沉重,我们把眼睛睁到最大也看不到近在咫尺的东西,只感觉黑暗潮水一般地涌动,一大团一大团地扑面而来,我浑身上下都感觉到黑暗浓浓地挤压着我。危险狰狞地伸展着巨大的触须在每一寸空气中飘浮,好象我们在一片原始的水域里潜行,行动缓慢又胆战心惊地防备着不知名的史前生物突然从黑暗的角落向我们发起攻击。
正摸索间,一声低低的咆哮卷地而起,飘浮的危险化作一片劲风突然扑面而来,浑身的肌肉毛发好象都要被席卷而去。我只感觉头发猛然根根竖了起来,全身一片僵硬,耳朵里嗡嗡作响。“狗。”我听哥哥说。不知名的危险有了所指,我放松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两腿微微地发抖。我们继续往前走,在擂鼓般的心跳声中,我想起刚才哥哥的声音也在发抖。
摸出了村庄,树丛稀疏了,已经能够很模糊地看到点周围的东西。今天是阴天,我们只能看见近处一些黑乎乎的影子,这样好象更加大了我们的恐惧,我们紧张地看着任何一个黑影,怕它会突然改变形状或向我们移动过来。这时,平时里小伙伴讲的鬼故事就涌进了头脑,比如,一个卖杂货的人回家晚了,路过一片玉米地,突然从玉米丛中出来一群解放军,争着买他的东西,第二天,他清点那些钱,却发现全变成了死人的纸钱和死人的骨头。还有,我们附近有一个三奶奶上吊死了,我清楚地记得她死那天几个人在她家房顶上敲着簸箕为她叫魂的情景,那些人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那阴森森的气氛吓得我不敢靠近。之后,经常有伙伴绘声绘色地说她家墙头晚上有一个“鸡角子”站着——那是我个我从未见过的、好象是四方的、头上有角的、矮矮的、会吸人血的东西,据说是鬼魂的怨气生成的。
我看着四周,虽然都黑乎乎的,但我知道路的两边都是玉米地,我和哥哥就那么往前走,腿软软的,一阵阵发麻发木,好象随时会瘫在地上。风吹着玉米叶,发出沙沙声,真象有东西在玉米地里活动,里面好象随时会有一两个看不清头脸的鬼出来,或者我们会突然看见一个头上长角的小黑影站在路边,无声地看着我们。路边有条大沟,沟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我隐约地看到沟底好象有一个庞大的四方形的黑影,恐惧马上鲜活地把它还原成一个棺材,然后又想象到棺材里那些可怕的东西,再想到如果棺材盖缓缓地自动打开,里面伸出一只干枯的手那会是什么样子,恐惧便猛地膨胀起来,电一般以脊柱为中心一遍遍地传到全身。
我们走了好久也没有人声,我们不清楚妈妈他们在哪儿干活,只希望能听到吵杂的人声,我们就安全了,但是,只有风吹叶子的沙沙声,危险仍然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我的心脏急速地跳着,头上的血管也在突突地跳动,只感觉脑袋涨大了一圈。
在深夜的旷野,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该是怎样的一种恐惧。我们都要崩溃了。这时,我们终于听到了人声,前方有远远的咳嗽声传来,声音很苍老。我们好象默认了鬼不会咳嗽,应该是人。我们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那被黑暗压得无法喘息的月饼,终于又安静祥和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这个人的出现,本该是一根救命稻草,但在我的记忆中却没有清晰的记录,直到现在,我都想不起他是谁,只是感觉应该是叔伯辈或者爷爷辈的人,他到底做了什么,是他将我们带到了挖沟的工地还是我们自己走过去的已经全忘记了。如何见到的妈妈也没了印象,只记得好象是一个邻家姑姑要回来,带我们回了家。如何回的家,如何睡的觉同样毫无印象。经过这个漫长的恐怖之旅,我们似乎充分认识到了家的温暖,恐惧好象也没再延续。安宁,居然留不下任何痕迹。
对于那个年龄,平淡就等于在记忆永远缺失。
记忆中的第二天早上非常清晰,我和哥哥醒来就看见缝纫机上摆着一个纸包,打开,里面就是四个月饼。是那种比较精致的作坊制作,正面是期待中的那种精致的花纹,还有那种独特的香味,只是月饼的背面有些糊,黑黑的有些煞风景。我记得当时感觉有些遗憾:毕竟不是买的。
记忆中没有拿着月饼找伙伴们炫耀的情节,看来我们吃完了就算了,没有拿去炫耀。或者是因为没心思,或者是因为它糊了。
对于那个中秋节,最后一个清晰的记忆残片是我和哥哥站着吃那几个月饼,妈妈没在家。我们不知道她晚上什么时候回来,早上什么时候出去的。当时我没有想什么,后来,渐渐懂事之后,这个残片时常被调出记忆,随着一次次的调出,记忆的侧重已经不是月饼,而是不在场的妈妈。我记不起我们有没有把月饼全部吃完,我越来越想知道:在中秋节之夜也如此劳碌的妈妈,那天究竟有没有吃上一块月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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