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　　　　６月１４日
湖南省涟源市湄江镇大江口中学      吴树叶    417109

上午学校布置每个班抽１５个学生对老师进行测评，测评的结果将作为老师下期去留的重要依据之一。尽管此举的目的对学生秘而不宣，学生也应该无从知晓，但也许是因为老师人心惶惶，也许是因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晨读课后竟有几个学生围在教室角落里窃窃私语：“肖老师对我们那么好，我们一定要给她投‘满意’票……”我心中暗喜，肖老师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但转念一想，他们评价老师好还是不好的标准是什么？他们知道“严是爱，宽是害”吗？看着他们那神神秘秘的模样，天知道他们还会填些什么？如果也像平时做作业一样不假思索，在那些批评过惩罚过自己的老师名字下面随便划上一把“ｘ”，那么这些老师一年来，甚至几年，几十年来辛勤的汗水岂不付之东流？作为班主任，我深知自己树怨最多。他们会不会……？况且如果我的班级弄得不好，不光是自己下不了台，更重要的是如何向各位任课教师交代？
想了很久仍不得要领，心里乱糟糟的。最后去请教邱老师，他说：“要想不出乱子，很简单，就是选好这十五个人。”
那么按什么标准来选这十五个人呢？总要名正言顺吧。
我一路思考着往教室走，临近教室时来了个快刀斩乱麻：一定抽那些平时最勤奋守纪的，对学生解释的理由是因为他们平时最守纪律，最能代表我们全班同学的意见。这些学生各科老师都看得起，他们和老师的关系也处得最融洽，对任何老师都没有怨言，所以完成此项任务非他们莫属。
来到教室门外，看到两个学生因为违纪正站在座位上，有几个伏在课桌上呼呼大睡，我脸色一沉，怒火忽地从心底腾起。黄老师在前面唇焦口燥地讲解着，而这几位竟在下面做着美梦，黄老师是全校有名的王牌教师，下半年就要去云南大学读研，他们不抓住这宝贵的机会，竟与那精辟的讲解失之交臂。我的心在隐隐作痛，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还不明白老师的良苦用心，要这样白白地浪费光阴呢？
我严厉地盯着两个违纪的学生，他们的目光胆怯地躲闪开了。又再看看歪着头斜睨着老师的肖志，看着他那副对老师充满敌意的神态，我的心不寒而栗。这哪里是在接受教育，这简直是在进行抗议。这样的学生还有救吗？
面对这种现象，我们还有必要作假吗？还有必要圈定部分听话的学生，让他们代替所有学生说“我们对老师都很满意”吗？他们已经毫无保留地把不满写在了脸上，落在了行动上，难道还要用“所有学生对老师都很满意”来欺骗自己吗？“皇帝的新衣”今天要做给“孩子王”穿吗？尊敬的老师们，应该清醒清醒了。
既然没有必要作假，那还用得着圈定学生吗？于是我走进教室，跟黄老师打声招呼后，便宣布：请同学们选出十五名代表前往会议室对老师进行测评。不一会儿，代表选出来了，他们是：李霞、肖志、吴广、李宁、陈胜﹑龙敏﹑胡鹏……　
愤愤地目送他们离开教室后，心里却像塞了铅块一样沉重，过了好一会儿，心里仍是忐忑不安。于是来到会议室，校长正在向前来的学生解释评价老师的标准，特别强调不能因受过某老师的批评而意气用事，认为某老师不好，在讲到“老师的批评就是对我们的关爱”时，下面竟有人在窃笑。“不知好歹的家伙！”我在心里暗暗骂道。本来想进去转一圈，以便防患于未然，但转念一想，何必多此一举。让他们尽情宣泄吧，老师以后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给他们上课，察他们的脸色来行事吧。
怀着这些想法郁郁地离开会议室，来到自己的宿舍和衣躺下。下一节课就有课，得好好调整一下心态，于是努力地闭上双眼。但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龙敏受体罚的情景，那肿泡的双眼，那紧紧咬着的嘴唇，那鲜红的伤痕，还有那怨怼的目光，交替地在脑海里出现，挥之不去。于是索性坐起来，回想当时的经过，她丢了钱，我帮她调查分析，确定嫌疑，又排除嫌疑，最后又借钱给她。我错了吗？尽管最后还是没帮她查出来，但我确实已经尽力了。而半年后她竟然当着我和同学的面说我对不起某同学，曾经怀疑过某同学偷过她的钱。她这是什么用心？要置我于何种尴尬的地步？为了同学的私交就可以将老师的关爱弃置不顾吗？于是我重重地体罚了她。但自从这次体罚以后，她跟我便疏远了。我再没有见她对我笑过，甚至很少见她正面望过我，这回她一定会投我的“不满意”票了。
也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即使后悔也是白搭，想它干什么？还是养养神准备下一节课吧，于是又闭上眼睛躺下来。但刚一合眼又浮现出胡鹏的身影，那次在讲台上，我咬着牙，高高地举起篾条，狠狠地抽下去，“啪”！他的手本能地一缩，眼里立刻现出万般痛苦的神情，女同学一见便吓得再不敢抬头。那次一共抽了他一百零五下。一百零五下！这是最严厉的一次体罚，因为他身为副班长，却在星期天晚自习时间以去划玻璃为名结伙外出，到水库大坝顶上抽烟打牌酗酒。当时我的心情难以名状，我的愤怒无处发泄，只有重重地体罚他，才能解我心头之恨；也只有重重地体罚他，才能惩前毖后，以儆效尤，使全班同学都深深地懂得学校纪律就像电一样触摸不得，谁执意要违犯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那天，他虽然没有哭，但那种钻心的疼痛是可想而知的，事后我用篾条在自己的手心里试了试，那种痛楚半个小时也没有消失。人同此心，他对那种痛苦的记忆一定会是刻骨铭心的，今天，伤痕犹在，他怎会赏给我一张“满意”票呢？
越想越烦，脑海里忽然又冒出个李霞，期中考试前她坐在四组三号，期中考试后安排她坐二组三号时，她便嘴巴翘起老高，首先静静地站到位置上久久不肯坐下，问她为什么又不肯回答。我当然知道她这是对调整后的位置不满,但是我想她既然不肯说,一定问题也不大,况且根据经验位置一旦确定便不能随便更改,否则便会造成混乱，于是我便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田径比赛时，我们班失利，我郁郁寡欢。这一天就寝后她从窗口交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吴老师，那晚我们捐钱给龙老师过生日，你竭力反对，并且说什么‘龙老师又没有出意外，要你们捐么子钱？’，请问，你那么希望龙老师出意外吗？看你以后怎么面对龙老师？！还有，你不是很想知道同学们不踊跃参加田径比赛的原因吗？告诉你，那是你安排位置时偏心，大部分同学对你有意见。”幸好我还没患心脏病，要不然，我会活活被她气死。第二天早自习时，我找到她，努力压抑住心头一蹿一蹿的火苗，平静地说：“你这种反映意见的方式是正确的，我很支持，也很感谢。但我必须向你解释一下，我对龙老师并没有什么意见，也没有什么不能面对龙老师的。龙老师对你们很关心，你们想用给她过生日的方式来回报她，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但请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如果支持你们给龙老师过生日，那么你们给自己的学友过生日应不应该支持？如果此门一开，势必蔓延，全校一千多学生，就会天天有生日晚会。我们还是消费者，自己赚不到钱，我们不能用父母的血汗钱来这样铺张浪费。同时对于龙老师来说，你们上课认真遵守纪律，努力学习就是对她最好的回报。”我想这样一解释，她总该明白了吧。我耐心地等待她回心转意，等待她说“老师，我错了” 。可等了一会儿，她竟噘着嘴说：“你说过‘龙老师又没出什么意外，要你们捐么子钱？’”，我当时的那种气愤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但理智告诉我，发脾气于事无补。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的意思是说这个‘捐’字用得不好，你说呢。”她这才沉默了。我盯着她，继续问道：“你说同学们对调整位置有意见，你具体给我说说看。”“这是其他同学的意见，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们吧。”她立即强硬地反驳道。
我的眼里一定在冒火，嗓门也不由自主地陡然提高，厉声道：“李霞，你到底跟我有什么意见，直说吧！为什么要处处与我为难！”想不到，话音刚落，她竟号啕大哭起来，同时边哭边说：“是你要我要讲的，你刚才还说欢迎我提意见，……”这时从隔壁教室冲出一个男同学，怒气冲冲地说：“姐姐，是谁欺负你了，要爸爸来给你摆平！”我见他一点也没把我放在眼里，便说：“好，你是李霞的弟弟吗？要你爸爸下周到学校来一趟。”“哼！好的！”说完便头也不回走进了教室。
下午放学以后，李霞急匆匆地跑来，对我说：“我爸爸来了，在校门口等你。”“怎么这么快？”我心里正犯嘀咕，一位怒容满面的家长已来到面前，说：“你这样教育学生，我的孩子要是出了问题，你能打包票吗?”
我断然回答：“不能！”
“好，牵你到校长那里去！世界上要你这样的老师干粪！又要这样教育学生，又打不得包票！”说完就来牵我。
对于他的言辞举动我猝不及防，他来牵我时我断然拒绝跟他走，并且说：“我为什么要跟你去见校长？”
“你这就是理亏，你理亏了就心虚，心虚了就不敢去见校长。”他边说边动手来牵我。这时前来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我见他这样气势汹汹，便问：“你莫非要打人吗？”他咬着牙，鼓起腮帮，望了一眼人头攒动的学生，狠狠地说：“不一定！”
这时过来了五六位老师，劝我说：“就跟他到校长那里去吧。”老师们知道，此时此刻若想跟他讲理，只会更加被动难堪。
……
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缺点，一切人性的恶我都有。每天高高在上对学生指手画脚，要他们这样，不允许他们那样，张口闭口总喜欢讲“走！到校长那里去” ，教训人时就俨然一个圣人似的。也许天道好还，我也确实需要受一次振聋发聩的惩罚了。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会选择这个地方，他会先剥光我的面子，然后抽掉我的尊严，把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把我暴露在每天都必须冠冕堂皇地面对的学生们面前受辱。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但那蒙羞的情景至今萦绕在怀，我想这一辈子也恐怕难以忘掉它了。那么，她——李霞，会忘掉我吗？在这节骨眼上她会赏我一张“满意”票吗？
还惦念什么，让她给我投“不满意”票好了，我不奢求她的满意。我问心无愧，在这体现人本来面目的时候，宁肯要一个真实的“不满意”，而不要一个虚假的“满意”。
还记得受辱后的第一天，上课时，我真的不愿意朝李霞身上看上一眼，看到她我就心痛。这样过了两天，可心里还是不舒服，因为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说：“你记恨她，你也就成为一个小人了。” 因为不愿做小人所以又不能不看，只是极不想喊她回答问题，我觉得喊她的名字无异于折磨自己，她太伤我的心了，但这样过了几天之后，心里还是觉得很虚，就好像作了贼被人看着一般。于是又只好喊她回答问题，一直到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时候，心里才恢复平静，教学的思路才又井井有条。
想到这里，一骨碌坐起来，怕什么？即使他们都给我投“不满意”票，我又何怕之有？
这时第三节课下课的铃声已经响了，学生的票也应该投完了。老师们纷纷走向教室准备下一堂课，一路上不住地有老师向领导打听投票的情况。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惴惴不安，不敢打听，害怕听到最坏的消息。
晚上查寝时，班主任又聚到了会议室，交谈的话题自然围绕着学生的投票。说到我时，大家都说：“你那个班的学生最懂事，全都给你投了‘满意’票。”
　我非常惊愕，一整天诚惶诚恐瞎担心了些什么，为什么那么担心学生投“不满意”票？为什么把学生所有的不是都一股脑儿兜出来了？是不是怕自己的所作所为学生看不到？是不是关心了学生就以为给了学生恩典，就可以以恩主自居？
回忆一个上午的所思所想，对照投票的结果，我真的值得学生投‘满意’票吗？看来确实需要反思了。
人们常说：老师是塑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对于我而言，应该说：学生是塑造老师灵魂的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