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场的日子里
郭仁发
前言
1968年,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伟大号召,一声令下,中国大地上立即掀起了一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高潮。几年之内,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达到1600多万人,我也有幸成为这支浩浩荡荡的知青大军中之一员。 早在30多年前,我就写过几篇反映知青生活的短篇小说。30多年后的今天,我又开始写这部长篇小说《在茶场的日子里》,以此作为对那个年代的一种怀念。
具体地说,我之所以要在30年后的今天创作这篇中篇小说,是由以下原因引起的:
1.为了更全面地反映那场气势恢弘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高潮。
2.虽然我在农村插队的时间不长,只有短短的一年,但是,就这一年的时间可以抵得上我过去1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在这一年时间里,我经历了人生道路上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甚至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大量事情。虽然我已经告别了那个年代,但是,那个年代里所发生的一切始终无法从我的脑海里抹去!在我所经历的这些事情中,有的令人潸然泪下,有的令人开怀大笑,有的又令人啼笑皆非!这些丰富多彩的生活经历经常撞击着我的胸怀,使我无法平静下来!我要写的事情太多,只有长篇小说才能容纳得下! 3.30多年来,我又在人生道路上经历了很多事情,使我大大地加深了对社会和人生的认识,更加怀念那个年代里值得怀念的一些美好的东西,例如:伟大、崇高、真诚、友情和爱情!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我们无私地把自己的美好青春奉献给了党和人民,奉献给了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谱写了一曲感天动地的青春之歌!虽然那个年代的生活很艰苦,但是,我们的精神生活很充实,因此,我至今仍然对那个年代里自己所付出的一切无怨无悔!虽然那个年代的生活很艰苦,但是,我们知青之间的友情是纯洁无瑕的,例如:“我”和女知青陈小丽之间的友情就是这样的! 4 .更为重要的是,26年来,尤其是最近10年,很多人由于对我的历史很不了解,被一些假象和谎言迷住了双眼,使我在人生道路上更加步履维艰。为了今后更好地实现我的人生价值,我必须创作一篇更加全面地反映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使人们对我的历史有一个最起码的了解。
在这部长篇小说中,我还将用大量篇幅描写爱情。这是一个在极左思潮泛滥的年代里被“左”的政治和封建门第观念扭曲了的爱情故事,已经在我的心中埋藏了30多年,在此之前,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最近十几年,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有关张惠兰的一些人生遭遇。每当有人谈起她,我的心中总会涌起一种对她的怀念之情。虽然由于年代久远,使这种怀念之情显得并不那么强烈,但是,伴随着这种怀念,我的心底总有一种苦涩和隐痛之感。也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的遭遇也许是由我一手造成的,是由于我的年轻幼稚才使她大失所望并差点从这个世界消失。如果真是这样,我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虽然这段爱情经历已经离我远去,但是,只要我一想起张惠兰,她的音容笑貌就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她正带着青春的活力款款地迎面向我走来,脸上带着她那迷人的微笑。说心里话,我现在仍然非常怀念张惠兰,因为她毕竟是所深深爱过的女孩。此刻,如果张惠兰在我的面前,我就一定会对她说:“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过去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如果你能嫁给我,我一定会永远呵护你!使你永远幸福!” 现在,我把这个爱情故事挖掘出来,除了怀念张惠兰,是希望人们能通过这个爱情故事得到某种社会和人生的启迪。但愿张惠兰能看到我的这篇中篇小说并由此而原谅我!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有人说:爱和死是文学创作永恒的主题。古今中外,有无数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描写了爱情,我也不例外,在这篇中篇小说里,我如实地描写了“我”和张惠兰之间那段动人的爱情故事,浓墨重彩地塑造了这两个人物形象——众多知青的典型代表,从而表现出了时代风云对人物活动的巨大影响。 这篇长篇小说的最大特点,就是通过大量的对话、内心独白来表现人物性格和时代特征,鞭挞极左思潮对人们心灵的摧残。
一
1974年冬天,我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来到兴安大队队办茶场插队落户。
在我没来之前,这个知青点一共有四个知青,他们是:张建国、杨卫东、陈小丽和王雪纯。我到的那天,张建国和杨卫东不在知青点上,一个外出评法批儒,一个外出开会。
在兴安大队,还有一个知青点,和我们这个知青点只隔着一座山,相距只有几里路。
听说我要去,我们那个知青点的知青们都很高兴,都盼望着我能早点去。
一天晚上,杨卫东和张建国先后来到我家。
杨卫东告诉我:我们那个知青点的知青除了王雪纯以外都是干部子弟。听说,过不了多久,还要有三个知青到我们那个知青点,他们都是东北人,也都是干部子弟。
我告诉杨卫东:我从小喜欢看书学习,已经养成了习惯。到农村插队,我打算多带点书去。
“到农村插队后,我们整天干活,而且活很重,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看书学习!”杨卫东这样对我说。言外之意,就是要我尽量少带点书去,最好不带书去。
杨卫东前脚刚走,张建国后脚就到了。
张建国告诉我:上学的时候,他不偏科,对文科和理科都很喜欢。他还自学了几门外语,例如:英语、俄语和日语。
我告诉张建国:我高中只上了两个月就辍学了,大部分知识是自学的。我还自学了几本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例如:《共产党宣言》《法兰西内战》《哥达纲领批判》《反杜林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国家与革命》《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张建国夸奖我:在有些人眼里,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就好比是“天书“,而你竟然靠自学读懂了这些“天书“,真是太了不起了!
张建国的母亲曾经是图书馆管理员,因此,张建国从小就读了不少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和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颇有一番学者的风度。虽然我也从小喜欢读书,但是,如果拿我和张建国相比,我就只能算是一个小学生了!
那天晚上,我和张建国谈得很久,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涉及的领域非常广泛。我打心眼里钦佩张建国的知识渊博!
“在农村插队,看书学习的时间太少了,只有晚上可以看点书。你可以带点书去,可是千万不要带得太多了!”张建国笑着对我说,“我也喜欢看书,你去了,正好陪我一起看书。”
张建国走后,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毛主席号召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是一条与工农相结合的光明大道。过几天,我就要到农村去插队落户了,我为此而感到激动。下去后,我一定要认真学习马列著作和毛主席著作,努力改造世界观,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锤炼红心、锻炼成长,使自己成为一个社会主义的新型农民。”
一个星期后,我父亲所在的单位用汽车把我送到了我们那个知青点。
二
我来到茶场的第二天,茶场场长带领几名当地农民为我们知青点筑隔离墙,把两间屋隔成三间屋,使男女寝室之间多了一间存放杂物的屋子。
那天,刚下过雨,路上还湿漉漉的。我沿着泥泞难行的小路挑着土往前走,没挑几趟,就累得气喘吁吁,腰酸背疼,肩膀也被担子压得生疼。由于路滑,我好几次差点摔倒。知青陈小丽很关心我,再三嘱咐我小心点,别摔倒。
在那个年代里,我思想很进步,是一心抱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思想准备来到这个偏僻小山村插队落户的,因此,虽然累得快要趴下了,但是,我咬紧牙关坚持着,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怨恨情绪。
到了下午快收工的时候,知青杨卫东外出开会回来了。
他还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今天晚上有电影。不过,放电影的地方离我们知青点比较远,要翻山越岭才能到达那里。尽管这样,我们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后还是很高兴。
在那个年代里,业余文化生活很贫乏,能有电影看在我们看来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因此,吃过晚饭后,我们一行四人打着手电,兴致勃勃地向放电影的那个地方走去。
走在山村的小路上,我有一种非常新鲜的感觉,觉得夜色笼罩下的山村小路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朦胧美。在夜风吹拂下,地里的庄稼发出一阵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像是一对好朋友在窃窃私语。
放电影的地方也是一个知青点,不过都是女的。我们敲门而入,女知青们嘻嘻哈哈地和我们打趣,说着俏皮话。然后,遗憾地告诉我们:今天晚上不放电影了!
我心里想:这么冷的天,这么黑的路,我们四个大傻瓜白跑了一趟,真是冤枉!
又过了几天,知青张建国外出评法批儒回来了。
他告诉我们他在评法批儒过程中遇到的一些趣事,我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张建国对我说:这次参加评法批儒宣讲团,他唯一的收获就是锻炼了口才。刚开始几次,他是照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念,后来,他讲熟悉了,不看稿子也能滔滔不绝地讲。
张建国还对我说:这里的农民们把他当成了一个大知识分子,对他非常热情。我听了后,非常羡慕张建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三
天下起了鹅毛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落下来。
望着在空中四处飞舞的雪花,我想起了诗人毛泽东的那首脍炙人口的著名诗词《沁园春•雪》。
我告诉张建国:我特别喜欢毛泽东的这首词;张建国告诉我:他也特别喜欢毛泽东的这首词。我一听高兴极了,连忙对他说:“我朗诵给你听!”于是,在雪花飞舞中,我兴致勃勃地朗诵起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对张建国说:“我最欣赏这首词的最后两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写得真是好极了!”张建国也有同感。
当地农民田胖子在一旁插言道:“真不愧是一对知识分子,不像我们大老粗,只会种地!”
北风呼呼地刮着,吹到脸上刀割似地疼,手指头和脚指头冻得钻心似地疼,像要掉下来一样。
王雪纯虽然头上戴着帽子,脖子上围着围巾,手上戴着手套,但是,她还是感到冷,嘴里不停地诅咒着:“这鬼天气,简直要把人给冻死!”
陈小丽笑着对她说:“你穿那么多衣服,把自己捂得如此严实,还一个劲地说冷!”
张建国也笑着对她说:“如果让你到北方去,说不定还真的会把你给冻死呢!”
杨东升向王雪纯斜了一眼,“在这大冬天里,你干起活来竟然还怕把自己给累着,不使劲挖土,即使穿再多的衣服,也抵御不了这数九严寒!”
为了抵御严寒,我疯狂地挖土,直挖到气喘不止才被迫停下来。
休息的时候,我们跑到小树林里去捡枯枝败叶,然后点起一堆熊熊大火。
烈焰腾腾,枯枝败叶发出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我听来,这声音就好比是一首优美动听的乐曲。我们不停地往火堆里增添树枝,火苗越串越高。我们站在火堆旁,感到有一股灼人的热浪迎面扑来,身子被火烤得暖融融的,真是舒服极了!
烤了一阵火,杨卫东对我说:“别再烤了,我们俩跑步吧!”我痛快地回答道:“行!”
于是,我们俩在小树林里猛跑起来,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才被迫停下来。
“不冷了吧?”“不冷了,连汗都跑出来了!”说着,我们俩都笑了起来。
中午收工后,我们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厨房里。
厨房里热气腾腾,炊事员春霞为我们每人盛了一碗红薯米饭。
今天早晨,我们每人只吃了一碗红薯面糊,肚子早就饿了,此刻,我更是饿得前腔贴后腔,然而,面对这一碗红薯米饭,我还是不愿意马上就动筷子。
“你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红薯米饭吧?”杨东升笑着和我开玩笑,“这红薯米饭可好吃了,又香又甜!不信,你先尝尝!”
杨东升把红薯米饭说得如此香甜诱人,勾起了我的食欲,于是,我夹起一块红薯放到嘴里,嚼了嚼,觉得甜丝丝的,可是,红薯米饭毕竟还是没有纯米饭那么好吃,因此,这碗红薯米饭还是让我难以下咽,我吃得很慢很慢。
饭桌上放着一大盆腌过的萝卜樱。
“你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萝卜樱吧?”杨东升夹了一筷子放到嘴里,边嚼边和我开玩笑,“这菜好吃着呢!”
然而,张建国却打趣道:“这腌过的萝卜樱再好吃也比上山珍海味!”
“你吃过山珍海味吗?”陈小丽笑着问张建国。“我当然吃过了!”
“什么时候?”
“参加评法批儒宣讲团的时候。”张建国告诉我们,“那时,有的农民就用山珍海味招待过我们。”
“说具体一点,是什么山珍海味?”
“比如说,蘑菇啊野兔啊什么的。”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夹了一点萝卜樱放到嘴里。啊,又苦又涩!我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这破玩意儿怎么能和山珍海味比?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嘛!”
我真想对知青们说:“这么难吃?!这样的菜还能叫菜?!恐怕连猪都不会吃它!”
由于肚子实在太饿了,尽管饭菜这么难吃,我还是勉强地吃完了一晚饭。然后,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怎么不吃了?锅里还有呀!”炊事员春霞是个当地农民,她笑着对我说,“我们山沟里实在太穷了,没有什么好吃的!你刚来不习惯吧?不过,这不要紧,以后一定会慢慢吃得惯的!”
吃罢饭,我们几个知青和当地农民便团团围坐在火盆旁烤火。
外面,仍然在下着雪。
四
看到杨卫东挖了一堆石头,我也想试试。我接过杨卫东手中的铁镐开始挖石头,可是,任凭我怎么使劲挖,岩石却纹丝不动,岩石上只留下一道道白印。我感到很奇怪,问杨卫东:“你一挖就能挖一大堆,我怎么连一小块都挖不下来呢?”
杨卫东笑着对我说:“你没有掌握窍门,当然挖不下来了!”
“挖石头还有窍门?”我连忙对杨卫东说,“什么窍门?快告诉我!”
于是,杨卫东为我讲起了挖石头的窍门。
后来,我按照他说的窍门去挖,果然把石头给挖下来了。
我笑着对杨卫东说:“你这窍门是从贫下中农那里学来的吧?看来我们到农村来还真的来对了,我们还真的该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呢!”
田胖子在一旁插言道:“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叫你们来的,那还会有错?!别看你们是从城里来的高中生,还得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不假思索地接着说:“你说得很对!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定会好好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
在休息的时候,张建国对我说:“刚才,你不该在田胖子面前那么说,你难道没有看到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吗?!”
我说:“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也没有错呀!我们不该计较田胖子的态度!再说,田胖子毕竟也是贫下中农嘛!”
“中国的农民就是太自私,小农意识特别强!他们身上还有很多非无产阶级的思想意识,难道就不需要加以改造吗?!”
“你说得没错,贫下中农也要改造自己的世界观!”
夕阳渐渐下沉,落日的余辉把西天涂抹得血一般地红。我不禁对张建国说:“夕阳真美啊!”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张建国脱口而出。
在以后的岁月里,由于我读过的书很有限,因此,张建国越来越看不起我,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其严重的伤害!虽然我在知识水平方面不如张建国,但是,我认为:张建国头脑里的资产阶级世界观相当严重,比我更应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虽然我和张建国是好朋友,但是,我们之间的观点有很多地方不相同,因此,经常发生激烈的争吵。这样一来,我们之间的裂痕也就越来越深了!而田胖子根本不明白这一点,经常把我和张建国之间由于原则分歧而发生的争吵看成是文人之间的无聊争吵,甚至把它贬低成为“吵架”!这使我和张建国哭笑不得!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局面的出现,我和张建国之间就尽量少发生争吵!
晚饭是面条。我饿极了,迫不及待地端起饭碗吃起来,不一会儿,就把两碗面条呼噜呼噜地送到肚子里去了!
五
夜色笼罩下的小山村安静极了。我来自中国的最大城市上海,已经习惯了城市的喧嚣和繁华,现在,刚来到这个小山村,确实感到很不习惯。不过,我认为:小山村有小山村独有的特点,这里的夜晚很美,一种朦胧的美。这是城里所没有的。
由于是冬天,一吃完晚饭,天就变得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了。
我来到女寝室,见陈小丽正在煤油灯下看书,便和她聊了起来。我对她说:“这里没有电照明,晚上看书只能在煤油灯下看,我真担心时间一长自己的眼睛会变成近视眼!”
“那你就少看一点呗!或者干脆就不看书!”
“那怎么可以呢?我从小就喜欢看书,已经养成习惯了。如果让我现在不看书,那多难受呀!”
我们这个知青点原来只有四个人,两男两女,现在加上我,就变成了三男两女。我和女知青陈小丽都姓陈,可以算是一家人。陈小丽也从小喜欢看书和爱好文学,因此,我们俩之间有不少共同语言。无论是白天和夜晚,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会谈得很投机。
在我们这个知青点,张建国和陈小丽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和陈小丽谈了一会儿话,我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由于窗户是用纸糊的,而现在窗户纸又被山风刮破了,使夜风能从窗户口毫无遮拦地闯进来。为了抵御严寒,我只好拿蓑衣把窗户口堵上。
我伸出手掌给张建国看,张建国见我的手掌上打起了好几个血泡,问我疼不疼,我说:“当然疼了!”
“我刚来的时候还不是和你一样,不过,现在好了!”说着,他伸出手掌,“你看,现在都磨起了一层老茧,简直都像这里的老农了!我真担心以后我们都会变成老农!”而我此刻心里想的却是:等我以后也磨出一层老茧来就好了!
说了一会儿话,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毛泽东选集》,然后翻到《实践论》那一篇认真地读起来。当读到“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这句话时,心想:毛主席说得真对呀!并且,我还想起了在报纸上看到过的一句话:“要勇于实践,在实践中获得真正的知识。”
我想:我们知识青年的实践不就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吗?!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只要我们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一定能获得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真正知识!我一定要努力奋斗,把自己的美好青春无私地献给党和人民,献给我们这个火红的社会主义新时代!
六
“叮当叮当”,山坡上一片打钎声。
我也想学打炮眼,于是,就从张建国手里接过了锤子。陈小丽连忙对我说:“我怕你不会抡锤子,会把锤子抡到我的胳膊上!”王雪纯则对我说:“我不怕!我来扶钎,你抡锤子!”说着,就从陈小丽手里接过了钢钎。
其实,我也怕一不小心就把锤子抡到别人胳膊上,因此,当王雪纯从陈小丽手里接过钢钎后,我仍然傻站着不动。
王雪纯笑着对我说:“连我这个女孩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既然王雪纯这么说,我也就不好再犹豫了。我横了横心,举起了大铁锤,可是,抡到半空后还是不敢再抡下去。
王雪纯又笑了:“快往下抡呀!还磨蹭什么?”
我说:“我怕!”
“怕什么?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把锤子抡到我的胳膊上的!”
“真的不会吗?”
“真的不会!”
“那我就开始了!”说完,我举起大铁锤抡了下去。
然而,我一连抡了好几下,都没能使锤子落到刚钎上。
“你怎么老是抡空啊?你会不会抡锤子啊?”
“我还是怕把锤子抡到你的胳膊上!”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罗嗦?!”王雪纯不耐烦地对我说,“只要你对着刚钎抡下去,怎么会把锤子抡到我的胳膊上呢?!”
我想: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说也不能在女知青的面前丢脸呀!于是,我再次举起了大铁锤,鼓足勇气对着刚钎一锤抡下去!只听“当”的一声,锤子总算落到了刚钎上!
啊,我真想为自己这一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胜利而纵情地欢呼!
接下来,我没有为已经取得的胜利而满足,而是再接再厉,乘胜前进!我发扬连续作战的战斗作风,高举大铁锤接二连三地向钢钎抡下去!结果是捷报频传——每次都使大铁锤准确无误地落到钢钎上!我陶醉在清脆悦耳的打钎声中!
啊,在当代中国,我真不愧为一个百战百胜的英雄战士!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它冷酷无情地粉碎了我的英雄梦想!
正当我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我手中的那柄大铁锤不偏不倚地落到了王雪纯的手上!
“嗳吆!”王雪纯尖叫了一声,连忙仍掉了钢钎,缩回了胳膊,用一只手捂住另一只手,泪珠也随着从她的脸颊上一串串地滚落下来。
见此惨状,我当时就吓懵了,竟然手足无措,呆呆地犹如一座雕塑般地站在那里!
我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我算是什么革命青年,遇到这么一点儿小小的失误就败下阵来了!如果是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说不定我还真的会被隆隆的炮声给吓得晕过去呢!
我的好朋友陈小丽闻讯后连忙赶了过来,见王雪纯手上的鲜血正在往下滴,一滴滴地滴落到地上,岩石上留下了一片殷红的鲜血。
见我呆呆地站在一旁,陈小丽苦笑了一下,然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心里完全明白:此刻,面对此情此状,陈小丽根本无法找出什么合适的词语来表达她复杂而微妙的内心世界!
“走,赶快到医务室去包扎一下!”说着,陈小丽掏出手绢擦去了王雪纯脸上的泪珠,用王雪纯的手绢把她那受伤的手给临时包扎起来,然后,陪着她一步一步地向山下的医务室走去。
望着他们俩远去的背影,我长长地吁了口气。
在知青点这个极其特殊的生活环境中,我和知青们朝夕相处,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们情同手足,他们就像是我的兄弟姐妹,任何的伤害,即使是无意的伤害,都会使我心里万分难受!
在那个一切突出政治的年代里,我的一时失手使我的思绪也染上了浓重的政治色彩。
我站在山坡上,滚滚思绪在我的脑海中翻滚!
我问自己:我的一时失手能怪谁呢?谁叫你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啊,我这个在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统治下被资产阶级思想毒害过的青年学生,确实需要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通过火热的革命实践来洗刷头脑中残存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
啊,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真英明,让我们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
现在,实践已经充分地证明:知识青年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条道路我们是走对了!我们还要继续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七
我把锤子递给张建国,对他说:“我不敢再抡锤子了!”
“不用怕,接着来!”说着,张建国坐下来,扶好了钢钎。
“还是你来吧!”
“你就不怕我也把锤子抡到你的胳膊上?”
“不会的,因为你会抡锤子!”
“你刚才是一时失手。”张建国告诉我,“我也失手过,有一次,我把锤子抡到了陈小丽的胳膊上,害得她的胳膊肿了好几天呢!”
在张建国的鼓励下,我壮起胆又重新抡起了锤子。
王雪纯回来了,手上缠着纱布。
“弄破了点皮就掉泪,真娇气!”杨卫东不满地对王雪纯说,“你这一哭,陈文海就不敢再抡锤子了。你们女孩儿就是太脆弱了,动不动就掉金豆!”
“难道是我愿意哭吗?你不知道我的胳膊有多疼吗?”王雪纯也不满地对杨卫东说,“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哪一天让陈文海把锤子抡到你的胳膊上就好了!”
“那我也绝对不会哭!”
“废话,你是男的,当然不会哭了!”
炮眼终于打好了!于是,留下一个人点炮,其余的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炸飞起来的石头会落到自己的脑袋上!
“轰隆隆,轰隆隆……”王雪纯指着空中对陈小丽说:“你快看,石头都飞上天了!”
话音刚落,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她们的面前!“我的妈也,这破石头怎么会飞得这么远?!吓死我了!”说着,王雪纯连忙用棉袄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怕什么?石头又没有飞到你的脑袋上!真是一个胆小鬼!”
“等飞到我的脑袋上那就晚了!恐怕连小命都会保不住了!”
“怕死鬼!”
“你不怕死?”
“我是一个革命战士,怎么会怕死呢?!”我在一旁笑着对她们说:“我们革命战士都不会怕死,只有叛徒才会怕死!”
“好啊你这个陈文海,拐着弯地骂我是一个革命的叛徒!我饶不了你!”说着,就伸出拳头要打我。
我连忙站起来逃跑,边逃边说道:“我好男不和你女斗!”
月亮升起来了,满天的星斗都在眨着眼睛。
曹春福从抽屉里拿出笛子兴致勃勃地吹起来,悠扬的笛声使我们心花怒放。
过了一会儿,杨卫东拉起了二胡,并且边拉边唱。音乐声刚停,女知青们就鼓起了掌。陈小丽向伙伴们问道:“请杨卫东同学再来一个好不好?”“好!——”伙伴们一起大声喊道。
杨卫东清了清嗓门,向“同学们”大声报幕:“下一个节目:男声独唱《智取威虎山》选段《越是艰险越向前》!”
八
一轮红日刚刚升起,知青们就起床了。
我边洗漱边问曹春福和杨卫东:“你们俩在上学的时候,一定是文娱活跃分子吧?”他们告诉我:上学的时候,他们俩都是学校里的文艺宣传队队员。
吃过早饭后,我们八个知青和当地农民,一起扛着劳动工具向山上走去。
最近,我们这个知青点又陆陆续续地新来了三个知青,他们是:曹春福、翟素梅和张惠兰。
我们这几个知青没有被分在生产队里,而是被分在茶场里。这是一个由生产大队新办的队办农场。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在一片荒山野岭里开山炸石,用炸下来的石头垒起一层层梯田,然后再在梯田上种上茶树。虽然这样的劳动对于我们知青来说是很繁重的,但是,我们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昨天,我们已经用炸药从山上炸下了不少石头。今天,我们就要开始筑梯田了。
我把石头装进箩筐里,陈小丽走过来对我说:“我们俩来抬吧。”
“你行吗?”
“怎么不行?别小看我们女孩儿!妇女也能顶起半边天!”
抬了几趟,我感觉肩膀疼得厉害,脚步也乱起来了。可是,我咬紧牙关坚持走到了目的地。
看到我和陈小丽抬着石头一路摇摇晃晃的样子,张建国连忙对我说:“你休息一会儿吧,让我来!”说着,便从我的肩膀上取下了扁担。
见陈小丽额前的刘海都被汗水粘住了,杨卫东笑着对她说:“你也该休息休息了!”说着,也从她的肩膀上取下了扁担。
在抬石头的时候,杨卫东不小心把张惠兰垒的一段梯田给踩垮了,便笑着对她说:“你这梯田是用豆腐筑起来的吗?!”
“你故意踩坏了我筑的梯田,竟然还对我放这样的狗屁!”
“谁让你筑的梯田如此不结实?!”
“还如此什么呀!我筑得不结实,你来筑!”
“那你干什么?”
“我耙地还不行吗?!”
“那当然可以了!只有这样的活才适合像你这样的娇小姐干!”
在我们这个知青点,张惠兰长得最漂亮,早在上学时,她就是班里的“班花”。张惠兰也从小爱好文学,不过,她特别爱看爱情小说,又经常装病不上工躲在寝室里看小说,我认为她头脑里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太严重了,因此,虽然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并且很喜欢我,但是,我还是用无产阶级思想战胜了资产阶级思想,经常有意地躲避她,没能让她成为我的好朋友。这样一来,就被杨卫东钻了空子,他们俩倒成了一对好朋友!见此情状,我虽然心里很难受,但是,又不好说什么!
九
在筑梯田的时候,我垒的“堤坝”(梯田向外的一边)老是垮,一点儿也不结实。
当地农民田大叔告诉我:在垒“堤坝”的时候,要使“堤坝”往里斜一点,大石头之间的逢儿要用小石头塞紧,还要边垒边填土。只有这样,才能使所垒的“堤坝”坚固结实。
我按照田大叔的“指导”筑梯田,果然使所垒的“堤坝”变得坚固结实了,即使你使劲用脚踩,“堤坝”也垮不了。
我边筑梯田边想:我一个中学生,竟然连筑梯田这么简单的活都不会,白读那么多年的书了!如此看来,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来还真来对了!学习书本知识固然重要,但是,一定要做到理论联系实际,只有这样,才能使学到的书本知识真正派上用场。理论脱离实际,这是学校教育最致命的弱点。
正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张惠兰来了。她故意在我所筑的梯田上使劲地蹦,以此来检验我的“产品”质量。不料,她一不小心,从上一层梯田摔到了下一层梯田上,半天爬不起来。我吓坏了,连忙扶她起来,她竟然羞得满脸通红。
这时,场长和田胖子过来了。
场长训斥我:“你一个大小伙子,竟然和一个黄花闺女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真是太不象话了!”田胖子在一旁火上浇油,“你的这种行为,哪里还像一个革命青年?”
我在心里愤愤不平地对自己说:“我这分明是‘英雄救美女’,然而,你们竟然如此‘上纲上线’,真是太荒唐可笑了!”
王雪纯笑着和我开玩笑:“你如此喜欢张惠兰,干脆娶她做你的媳妇算了!”
“不要乱开这样的玩笑!”我正在气头上,连忙对王雪纯说“我是一个革命青年,才不会娶一个‘弱不禁风’的‘富家小姐’呢!”
“谁是‘弱不禁风’的‘富家小姐’?!”张惠兰气得脸都羞红了,“我又不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和你一样,我也是一个革命青年!”
“你们俩如此互相吹捧,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当地农民李小二(初中毕业生)“文绉绉”地这样和我们开玩笑。
下午,场长带领我们几个知青到地里摘豌豆。
在摘豌豆的时候,王雪纯把豌豆放到嘴里尝了尝,然后,眉开眼笑地告诉我:“李小二那兔崽子没骗我,生豌豆果然能生吃,是甜的!”
“你是野人啊?!”张惠兰笑着对她说,“你就这么听李小二的话,他让你生吃生豌豆你就真的吃啊!”
“当心拉肚子!”陈小丽“警告”王雪纯。
“王雪纯是不是野人,生吃生豌豆后会不会拉肚子,关你们什么事?”翟素梅笑着和张惠兰、陈小丽开玩笑。
“你要不要也尝一尝这生豌豆是什么滋味?”说着,王雪纯把生豌豆递给了我。
“那我也来当一回野人!”说着,我就把生豌豆放到了嘴里,嚼了嚼,然后,惊喜地告诉她们,“你们还别说,这生豌豆果然是甜的!我建议大家都来尝一尝!”
“哈哈!”张惠兰笑着对大家说,“既然连陈文海这样的‘大作家’都敢生吃生豌豆,我们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于是,在我的“鼓惑”下,我们几个知青都当了一回野人!
十
我来到茶场后不久,团支部要在青年中发展一批团员。本来,由于我在劳动中表现不错,因此,在开会讨论发展新团员的时候有我的名字。然而,发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天,团支部书记来到我们知青点给要入团的知青分发《入团志愿书》,竟然会没有我的份!这使我大吃一惊。到了上工的时候,我都不想再上山了。
这时,陈小丽过来劝我:“走吧,你就别再生场长的气了!”可是,我仍然站着不动。
“怎么,你泄气了,经不起考验了?!”
“不是我泄气经不起考验,而是他们这样对待我太不公道了!”我越说越来气,“你拼命地干活,他却说你干劲不大,我何必再去上工呢?!”
“我们又没有说你干劲不大,再说,你干活又不是为了场长。快跟我们一起上山吧!”
可是,由于我太生气了,还是不想再去上什么工。
陈小丽把小辫儿往身后一甩,大声地对我说:“你再不走,我可真的不管你了。”
“不管就不管,谁要你管我了!”
“你不让我管,我非要管!谁让我是你的姐姐呢!”
“你还没有我大呢,怎么有资格当我的姐姐!”
“那我就当你的妹妹好了!”
“这还差不多!”我笑着说道,然后就跟在她的后面慢慢地往前走。
走到半路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大队长老田头。
“大队长,场长欺负我们陈文海!”翟素梅向老田头告状。
“怎么欺负他了?你说给我听听。”
“在开会讨论发展新团员的时候,陈文海是我们讨论通过的,可是,听说在申报新团员名单的时候,场长却没有把陈文海的名字给报上去。这未免也太过分了一点吧!”
“场长不会这样做吧?你们不要随便相信小道消息!”
“其实,陈文海干活还是挺卖力气的,比我强多了!”王雪纯在一旁插言道。
“还有,陈文海有文学修养。我认为他完全有资格入团。”张惠兰笑着说道。
“这和入团又有什么关系?”陈小丽驳斥道。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吵了!我找你们场长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好吗?”
“我不明白,你是陈文海的好朋友,为什么不但不帮他说话,反而还来驳斥我!”
“难道你认为你这是在帮陈文海说话吗?入团和文学修养又有什么关系呢?”陈小丽压低声音笑着说,“我知道你喜欢他,所以才这么‘帮’他说话!”
“谁喜欢他了?你不要瞎说!”
“你敢说你不喜欢他?你不喜欢他,为什么经常和他在一起谈文学?”
“你要这么说,那我也可以说你也喜欢他,你们俩不是也经常在一起谈文学吗?”张惠兰进一步说道,“而且,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要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多得多!这你又怎么解释?”
十一
中午放工后,我告诉张建国:“休息的时候,我对场长说:‘不让我填表,说明在我的身上还有不少缺点,请你场长给我指出来,我好改正呀!’你猜他怎么说的?他说:‘你身上没有什么缺点,让不让你填表是领导上考虑的事情,你不要过问!’”
“今天晚上,我们几个上老田头家去串门,再和他说说你的事情。”陈小丽对我说,“至于你嘛,就不用去了。”
“为什么?”
“你在,我们说话不方便。”陈小丽笑着对我说,“你不是喜欢看书吗?今天晚上,你就一个人待在屋里看书吧。”
吃罢晚饭后,陈小丽对大家说道:“我们走吧。”
“我认为:我们这样去找老田头未必管用!”王雪纯抱着双臂,把身子斜靠在门框上。
“你人还没有去,怎么就知道不管用?”陈小丽生气地对她说,“你就是不想去罢了!”
“你说得对,我就是不想去!”王雪纯也生气了,“晚上黑不隆冬的,掉到沟里怎么办?”
“我们不是还有手电吗?”
“我的手电没电了!”
“我们俩可以合用一个嘛!”
“那我也不去,晚上外面怪冷的!”
“你不去拉倒,找那么多理由干什么?”陈小丽更生气了,“你这个人就是太自私!”
“又不是我一个人不去,杨卫东和张惠兰不是也不去吗?”
“那是由于杨卫东有事,张惠兰身体不好!”陈小丽对张惠兰说,“如果你身体好的话,是一定会跟着我们一起去的!我说得对不对?”
张惠兰笑着点点头。
“杨卫东说他有事,我看他纯粹是找借口!”
“你有什么根据这么说?”
“因为他们俩之间有矛盾,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不信,你问张建国!”陈小丽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张建国,张建国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这时,田胖子来了。他问知青们:“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呀?”王雪纯瞪了他一眼。
等陈小丽他们几个走了以后,田胖子问王雪纯:“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起走?”
“因为我不想走!”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对我的入团问题,田胖子已有耳闻。知青们这么晚出去想干什么,他已猜出了八九分。此刻,他叹了口气,对我们说:“陈文海的事儿,我也有责任!不过,如果陈文海当初听我的话,也就不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了!”
王雪纯不高兴地说:“导致现在这种结果,你可以幸灾乐祸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我是那种人吗?”然后转身对我说道,“我还是要再劝你一次,你以后不要再看书了!只要你肯听我的话,你的入团问题我田胖子全包了!”
我抬起头,睁大眼睛盯着田胖子:“为什么不要看书?看书又有什么错?难道你反对我读毛主席的书?”
田胖子楞了一下,急忙辩解道:“不是不让你看书,而是要你少看点书。你想想,一天活做下来,你累得快要趴下了,还要熬夜看书,还不把身体给拖垮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呀!”
“谢谢你对我的关心。”说这话时,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谈不上什么关心。”田胖子脸上堆着笑容,装出一副很革命的样子,“对你们知识青年进行再教育是我们贫下中农不可推卸的责任啊!遗憾的是我还做得还很不够!”
见我不答理他,他感到没趣了,“好,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临走前还补充了一句:“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工呢!”
等田胖子走远后,王雪纯和张惠兰哈哈大笑。
笑够后,张惠兰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不是喜欢写作吗?你应该写一篇小说好好地刻画一下田胖子这个人物形象。”
“就是!”王雪纯笑着说,“我觉得田胖子这个人蛮有意思的。别看他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可是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还不是想入党!”张惠兰的脸上一副鄙夷不屑的表情。
“你不要这么说田胖子,他想入党又不是什么坏事。”我对张惠兰说,“不过,我还是挺讨厌田胖子的,因为我总觉得他的所谓进步和革命是装出来的!”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他两面三刀,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我又补充了一句,“我怀疑我的入团问题就是他捣的鬼!”
王雪纯说:“跟着一起捣鬼的恐怕还有一个人!”
张惠兰连忙问:“这个人是谁呀?”我和王雪纯只笑不回答。
张惠兰还不甘心:“你们为啥要这样和我打哑谜呀?”
我笑着说:“怕说出来伤了你的心呀!”
十二
月色溶溶,蛙声如鼓,我们几个知青沿着山村小路边走边说着话。
我对陈小丽说:“小山村的夜晚真美啊!别具特色,如诗如画。我们这些来自城里的孩子,体验体验农村的生活,也挺不错的!”
“体验生活是作家的重要任务。你确实应该好好地体验一下农村的生活,为你以后创作表现农村生活题材的小说积累素材。”陈小丽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遗憾的是我现在还不是一个作家!”
“只要你努力,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作家的!”
“要想成为一个作家,就要看很多很多的书。”我伤感地对陈小丽说,“可是,场长和田胖子就特别反对我看书,我喜欢看书竟然成了我的一大‘罪行’,连入团都成为我的一个大问题!”
谈到我的入团问题,我的心情感到特别沉重,因为在那个突出政治的年代里,一个青年如果不能入团,就意味着他是一个没有上进心的人!难道我是一个没有上进心的人吗?!恰恰相反,我特别要求上进,把自己的政治生命看得特别重要!对这一点,场长和田胖子能理解吗?!
我从小身体不好,体质很弱,因此,自从我来到农村后,尽管我干活特别卖力气,但是,我干重活总是感到力不从心,容易给人造成造成这样一种错觉:似乎我怕苦怕累,所以干起活来才干劲不大!其实,我在干活的时候已经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已经累得快要趴下了!
前不久,在讨论发展新团员的时候,由于大部分知青和一部分当地农民能理解和同情我,认为我干活干劲不大是由于我的体质太弱,和我的劳动态度没有多大关系,因此,我也被讨论通过。然而,知青杨卫东由于和我有矛盾,便和田胖子与当地一部分农民串通一气,故意在场长面前添油加醋地贬低诽谤我,使场长加重了对我的“误解”!本来,我完全符合发展新团员的条件,然而,经杨卫东他们一伙人那么一搅和,我的入团问题也就泡汤了!
尽管张建国和陈小丽等知青很为我的入团问题打抱不平,但是,由于以杨卫东为首的那伙人一时占了上风,因此,张建国和陈小丽等知青也就显得无能为力了,只好劝我想开点,不要把入团问题看得过分重要。
其实,我也用不着张建国和陈小丽等知青为我担心,因为我这个人从小喜欢看书,视野开阔,遇到什么事情都能想得开。我认为:我入不了团不等于我不要求上进,如果根据实际情况实事求是地对我进行评价,我完全是一个要求进步的革命青年!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杨卫东等人对我的贬低和诽谤是毫无根据的,甚至可以说是极端卑鄙的无耻行为!
此刻,我又一次问陈小丽:“那天,你们去找老田头,老田头是怎么对你们说的?”陈小丽便向我描述了那天他们去找老田头的经过。
“都请坐!”老田头笑容满面,“我正要去找你们,你们倒先来了。都吃过饭了没有?”
“我们都吃过了。大队长,我们来找你是为了……”
“是为了陈文海入团的事情吧?”大队长打断了陈小丽的话,大声笑着。
“你说,场长那么对待一个要求进步和表现很好的青年是不是太不应该了?!”
老田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着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抽了一会儿烟,老田头才对知青们说道:“我找你们场长谈过了,他答应明天就把陈文海的名字给补报上去。我相信你们场长是不会食言的!”
“这么说,我们都可以放心了?”
“可以这么说。”
陈小丽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老田头见张建国低着头不说话,便向他问道:“陈文海是不是还在闹情绪?”
“一整天光低着头干活,谁和他说话他都不理!”
“我逗了他好几次都没能把他给逗笑!”陈小丽补充道。
“你们回去以后再找他好好地谈一谈,并且告诉他,我们现在正在考验他,让他一定要经得起这场考验!如果他能经得起这场考验,就证明他的确是一个要求进步的革命青年!”老田头又问陈小丽,“你是团支部书记,能不能完成我交给你的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
陈小丽笑了笑。
十三
山村的夜晚显得格外地静。
山风从窗户口吹进来,使桌上的煤油灯火苗不停地摇晃起来。
我两眼盯着晃动着的火苗,思绪就像这火苗不停地跳跃起来。
“场长说第二天就把我的名字报上去,可是,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入团志愿书怎么还不给我送来呢?我看呀,场长根本就没有把我的名字往上报,只不过是在老田头面前应付一下罢了!”想到这里,我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面躺下,继续望着屋顶出神。
外面,风声更大了,发出呜呜的声音,还有树枝折断的声音。
山风继续往窗户里吹,火苗晃动得更厉害了。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到地上,拿上蓑衣把窗户堵上,然后,继续躺到床上想我的心事。
一只老鼠从隔墙上跑过,弄得土块簌簌地直往床上掉。
“讨厌的老鼠,连你也来烦我!”说着,我便去捡掉在床上的土块。
这时,从对面女寝室里传来了陈小丽的声音:“陈文海,你过来!”
“有什么事吗?”
“你快过来!”
“陈小丽是我最好的朋友,对我的入团问题很关心,我何不……”想到这里,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腾地一下跳下地,急匆匆地来到女寝室。
“叫我过来干什么?”
“打牌!”陈小丽晃了晃手里的扑克。
“我都快要烦死了,哪还有心思打牌!”我连忙摇摇头。
“有什么好烦的?男子汉大丈夫遇到什么事情应该做到沉着冷静,用神机妙算去战胜对方!光烦能解决问题吗?”
“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妙计来呀!”
“这么说,你是束手无策、一筹莫展了!”
“我们还是到外面去走走吧,我想,今天晚上的月光也许会很美!”我望着陈小丽,笑着这样对她说。
我们俩一前一后地来到屋外,然后并排沿着小溪一直往前走。这时,月亮已经爬上了山头,皎洁的月光把我们俩的身影倒映在地上。
望着那一闪一闪的溪水,陈小丽对我说:“你还在为你那入团问题伤脑筋,这不值得呀!”
“其实,入不入团倒是一件小事,我这个人特别想得开!就是入不了团我面子上太不好看了!你说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你说的倒也是,人活一张皮嘛!”
“说是第二天就把我的名字给报上去,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有个结果!”我紧皱眉头,这样对我的好朋友陈小丽说。
“依我看,场长根本就没有把你的名字给报上去!”
“你和我想得一模一样!”我抬起脚,把路边的一颗小石子狠狠地踢进溪水里,“想和张建国聊聊,可他人又不在,不知道他这会儿又上谁家串门去了!”
“他准是又到团委书记家去了。听说,他和团委书记关系不错。”陈小丽安慰我,“我想,你的入团问题总有一天会得到解决的!”
“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慢慢地等呗,着什么急呀?”陈小丽笑着对我说,“虽然你现在还不是团员,但是,你还是一个要求进步的革命青年嘛!”
“是啊,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我们革命青年在这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是一个要求进步的革命青年,即使永远入不了团,也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广阔天地炼红心,把自己的美好青春献给这个火红的年代,献给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我接过陈小丽的话头,笑着这样对他说。
十四
“上面”很关心我们知青的成长,经常派检查团来检查我们知青的学习、劳动和生活情况,还及时地给我们送来了“精神食粮”——青年自学丛书和其他革命图书,这使我喜出望外。在这些命图书中,我挑选了我最喜欢的几本,例如:《鲁迅小说散文诗歌选》《鲁迅杂文选》《鲁迅书信选》。
我告诉陈小丽:“早在上中学的时候,我就特别崇拜鲁迅,对鲁迅的作品百读不厌。”陈小丽告诉我:“我也喜欢读鲁迅的作品。其中有一篇小说《祝福》,我都读过好几遍了。我特别同情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祥林嫂。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都掉泪了!”“我和你一样,每次读都掉泪!”
送来“精神食粮”后没几天,我们就被场长批准回家探亲。
临走的时候,陈小丽对我说:“把你的那本《鲁迅小说散文诗歌选》借给我,我想带回家看。”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可以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们八个知青就起床了。
一吃完早饭,我们就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我们那个知青点离公路很远,要走十几里的山路。于是,我们只好开动我们每个人的两条腿,安步当车。
那天,由于刚下过暴雨,因此,河水暴涨,在过一段河的时候,我们只好趟水而过。
在过另一段河的时候,我们极其小心地踩着石头过河。张惠兰由于胆子特别小,不敢从湍急的溪流上面踩着石头过河。于是,我就自告奋勇地伸出一只手,搀扶着张惠兰的手一起过河。
不知怎么搞的,在搀扶张惠兰一起过河的时候,我那颗心跳得特别厉害。
我还注意到,张惠兰羞得满脸通红。这样一来,我就觉得张惠兰更漂亮可爱了!
我似乎突然在那一刻爱上了张惠兰!
说心里话,张惠兰刚来我们知青点的那一天,我就注意上了她。我觉得她长得真漂亮,似乎应该成为我未来的妻子。后来,我听说她也是干部子弟,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我是平民百姓的孩子,怎么能去高攀干部家的“千金小姐”呢?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再后来,我有看到她那一副娇滴滴的样子,心里更打起了鼓。我想:我是一个革命青年,怎么能找一个“弱不禁风”的“富家小姐”当我的妻子呢?于是,我尽量躲着她,以免沾染上她身上那小资产阶级情调。不过,由于她也爱好文学,因此,我又常常禁不起她身上那浓浓的书卷气对我的“诱惑”,自觉不自觉地和她接近,以便能和她畅谈文学。
张惠兰告诉我:她读过不少“禁书”。我心里明白:张惠兰这里所说的“禁书”,就是指“文化大革命”中被列为“四旧”之一的“封资修”黑书,也就是有爱情描写的小说。
张惠兰问我:“你也一定读过不少这样的书吧?”我惭愧地摇摇头,可是,张惠兰根本不相信,还以为我小气,不愿意把这样的书借给她看。这真是冤枉死我了!
我发现:自从这次谈话以后,张惠兰很生气,我和她说话,她总是爱理不理的。这使我心里非常难受,因为我毕竟很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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