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南方周末 作者: 程绮瑾
从张志安发布揭发帖子，到陈婉莹在BBS上宣布接受胡兴荣辞职，前后不到80小时。对“胡兴荣抄袭事件”的处理效率，有学者感慨———
“这简直是宇宙速度！
“如果他不离开，我们就会离开”
“我用了两天的时间处理这件事情，根本没有睡不着觉。”汕头大学长江新闻与传播学院(以下简称长江新闻学院)院长陈婉莹耸了下肩膀。2005年12月15日傍晚，陈婉莹在香港收到学生发来的电子邮件，也收到学院研究新闻伦理、海内外平面媒体、族群文化等领域的教授胡兴荣发来的电子邮件，得知了一天前发生的“大件事”。
12月14日下午3时37分，“中华传媒网”的论坛上，复旦大学博士研究生张志安发布了一篇帖子。在帖子里，张志安对比了两篇论文的三段文字。一篇是他与别人合作，于2002年发表的《传媒职业经理人初探》，一篇是胡兴荣2004年发表的《中国传媒业呼唤权威型经理人》。通过对比，张志安认为胡兴荣对他的论文构成“严重抄袭”。
陈婉莹看到邮件的时候，此事已经被顶上汕头大学郁金香BBS站的“十大热门话题”。“我羞于做他的学生”，“丢了汕大的脸”之类的留言，强化了陈婉莹快速处理的决定：“如果不快速处理就坏了，网上的舆论已经越来越乱，我们那么多毕业生的信誉都会受到影响”，“而且我们是一个年轻的学院，更加爱惜信誉”。
15日晚上，胡兴荣的家人从马来西亚来汕，他特别宴请学生和几位同事，席间仍是欢笑阵阵。聚餐结束后不久，晚上10点21分，胡兴荣在“中华传媒网”上发布了向张志安道歉的帖子。但是张志安认为胡兴荣的态度不够郑重和诚恳，并未谅解。
结合张志安提供的材料和胡兴荣的道歉帖，陈婉莹认为事情很清晰：胡兴荣的行为的确构成抄袭，而惟一解决办法就是胡兴荣尽快辞职。不过，她还是留了一天时间来听取各方面的意见。
16日下午5时2分，距张志安发出揭发帖子不到50小时，陈婉莹在学院的BBS上以《新闻学院院长公开信》为题，发布了一个安定学生情绪的帖子，通报了此事处理进展：“他(胡兴荣)已正式公开道歉。我正根据指控以及胡教授的回应，与校方及学院教师商讨进一步的处理办法。”陈婉莹还在公开信中强调了学院的原则：“抄袭是绝不能允许的行为，学院的教师更应遵守严格的学术规范。”另一方面，她给校方打了一个报告，说明正在处理此事。校方责成新闻学院自行处理。
汕头大学接受李嘉诚基金会的资助，是我国少有的实行校长负责制、设有校董事会的高校。相应地，汕大各学院也实行院长负责制。陈婉莹曾在美国从事23年新闻工作，目前兼任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总监。3年前，她受聘担任长江新闻学院的院长。刚来时，学院的门口挂着三块招牌：新闻学系、校党委宣传部、电教中心。陈婉莹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后两块招牌送还学校，“在校领导的支持下”，将院里工作人员剥离一半，重新向各地招聘人才。
新组建的长江新闻学院，大部分核心教师都来自国外或香港地区，都拥有媒体工作经验，包括来自马来西亚的胡兴荣。根据长江新闻学院原有的介绍，胡兴荣拥有台湾大学学士、台湾东海大学硕士、北京大学博士等学位，并曾在香港时事杂志担任编辑。相似的从业背景，让这些共事最长不过3年的中外教师们达成一个共识：一个新闻从业者如果被揭发有作假行为，就必须以立刻辞职的方式来承担责任，否则只会被开除。同样的解决办法也适用于高校新闻教师。事后，院里一位外教对学生说：“如果胡老师不离开，我们其他老师就会都离开。”
17日上午，陈婉莹飞回汕头，与学院的党委书记、副总监(主要负责学院行政工作)开会，很快达成共识。下午3点钟，陈婉莹与胡兴荣见面，胡兴荣提出辞职。从15日的发帖道歉，到17日的递上辞呈，陈婉莹承认胡兴荣的态度“有变化”，但是不愿多谈细节。她只说，17日与胡兴荣见面时，“我们没有挽留，他也没有辩解，我跟胡教授对看了十分钟就达成一致，认为为了学院的前途，根据我们的原则，他辞职是惟一可以做的决定。”
作为合同制的外籍教师，胡兴荣的离开，不涉及档案、组织关系等复杂程序，即时生效。巧合的是，胡兴荣与学校签订的三年合同也在2005年年底到期。不过陈婉莹强调，这与胡兴荣的辞职决定无关。本来另一种处理的办法，是不与胡兴荣续约，但陈认为学院对内对外必须做很明确的交代，不能等合约到期。
“他的辞职也意味着失业，可以说是极刑。”陈婉莹说，“没工作了，教授的头衔也没有了，不像体制内，评了‘教授’，一生是教授。国外的惯例，职称是跟工作挂钩的。”
17日晚10时40分，陈婉莹在汕大BBS上再发帖子，宣布：“胡兴荣教授今天向学院提出辞职，我已经接受了他的辞呈，即日生效。但胡兴荣教授原来承担的课程和考试均不会受到影响，特此说明。本周一下午2：30－4：00，我都会在办公室，欢迎学生到访和讨论任何问题。”此时，距张志安发出揭发帖子，不到80小时。
“只有怀孕或者没怀孕，没有怀孕一点或者怀孕百分之几”
宣布接受胡兴荣的辞呈之后，陈婉莹召集三位研究生面谈。今年刚刚从内地三所高校完成本科学业来汕大的研究生们，是长江新闻学院招录的第一届硕士研究生。
一见面，陈婉莹给他们出了一个题目。她拿出北方一所高校12月14日公布的“本科考试工作与学术规范条例”。这份文件规定，四种抄袭情况下的本科生，将被开除学籍，具体包括：平时论文中抄袭篇幅超过总篇幅50％的；毕业论文、设计中抄袭篇幅超过总篇幅30％的；将他人观点构成自己学术作品的全部、核心或主要观点的；由他人替自己撰写论文和替他人撰写论文的。
陈婉莹问3名学生对这份条例的评价，学生们都认为很严格。陈婉莹说：“你们都不及格。”
接下来，她给学生们布置了3份作业：1.把哈佛大学对于严禁学生抄袭的学术规范翻译成中文；2.把内地的这份规定翻译成英文；3.总结2005年十大学术造假案例。
翻译成中文的哈佛校规，让3名研究生大叹不可思议：“竟然规定得如此严格、细致。我们以前觉得挺正常的做法，这里都定义为抄袭。”翻译成英文的的那份国内大学的条例也让学院的外籍教师大叹不可思议。美国著名电视节目“60分钟”的前制片人、曾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6年的彼得·赫尔福德(Peter M.Herford)在长江新闻学院讲授国际新闻、影视传播等课程，他说：“抄袭就像怀孕，只有怀孕或没怀孕，没有怀孕一点或者怀孕百分之几。”
如果按照学生们翻译的哈佛对抄袭的规定，拖了一个半月尚无定论的肖鹰与王卫东之争，就很容易得到判定。
11月13日，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肖鹰公开指控云南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卫东的三篇论文剽窃了自己的学术成果。此后，肖鹰通过媒体间接收到一些反馈。王卫东承认自己借鉴了肖鹰的思想，但认为并不构成剽窃。
云南大学和发表王卫东相关论文的《文学评论》杂志社，都表示了对王卫东这一说法的支持。《文学评论》编辑吴子林对《中华读书报》说，“王卫东教授在写这篇论文时，深受肖鹰教授文章思想的影响，这是一个基本事实”，但是并不构成剽窃，只是“注释不够准确”，属于学术失范。
而在哈佛大学的这份规定里写道：“较之整篇大面积的照搬，抄袭更多情况是拼接。学生常常将原文中的词句或观点糅合起来，并用自己的语言和观点来说明；或者是从不同的资料来源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不注明来源，拼接成自己的东西；或者将注明引用的和未注明引用的文字糅合在一起。”
肖鹰认为做出这样的学术鉴定并不困难，实际的阻碍在于“相关人员、相关机构的利益考虑”。在他看来，对个人或团体利益的维护有消极和积极之分，现在的阻碍在于很多人存在“狭隘本位主义”，没有意识到“对于一个学术机构，比抄袭更丢脸的，是对抄袭的袒护”。
肖鹰告诉记者，他先后曾在云南大学和汕头大学工作过数年，说起胡兴荣事件的快速、严厉处理，面对不同学校的不同反应，肖鹰感慨道：“这简直是宇宙速度！”
“学术打假成本太高”
“胡兴荣教授因抄袭案而辞职之所以成为新闻，就在于北大、复旦、南大、武大、川大那些抄袭性质远远比他严重的人依然逍遥自在。”杨玉圣说。
杨玉圣在2001年3月15日“国际消费者权益日”那天创办“学术批评网”，立意是学术打假，该网站和方舟子主持的“新语丝”都是目前学术打假者喜欢选择的主要平台。汕大学生总结的“2005年十大学术腐败案例”多半源自这两个网站。学生根据网络上受关注程度总结出这份榜单。榜上有名的除了肖鹰指控王卫东抄袭事件，其他案例也各有特色。
根据杨玉圣的观察，“像抄袭剽窃这样的情况，在各大学都程度不同地存在着，有的大学还相当严重，甚至存在某种‘法不责众’的情况。再则，很少有大学的校长或院长愿意为此而得罪人”。在他看来，这主要是由于大学内部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人际关系等因素使然，也因为在大学内部，学术权力受到非学术权力的制约而变得无能为力。比如，名义上是大学最高学术权力机构的学术委员会，事实上往往难以行使其正当权力。北大法学院教授贺卫方认为，“非学术因素影响到应有的规范处理”。
“据我所知，很多大学都没有处理学术造假的规范，很多时候是取决于外部的压力来处理。”贺卫方说。他认为造成这个现象的主要原因在于“学术界本身的独立性不够，容易受到外部权力的影响”。
“很多人都说现在学术打假成本太高，明知道自己的成果被抄袭、剽窃，也懒得站出来。因为有太多事情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很多学术打假都是有始无终。最后大家也都麻木了，放弃了。”肖鹰说。
杨玉圣也认为，“除非教授的声誉与大学品牌形成良性互动的格局，除非大学校长或院长们有陈婉莹院长‘事关学术尊严和本院声誉’的觉悟，除非当事人都有胡兴荣教授这样的‘光道歉不足以表达我的诚意’的学术责任意识，那么很难指望我们的大学自我清理门户。”
胡兴荣已经于日前离开汕头，返回马来西亚。离开前，他在发给本报记者的电子邮件中说，“我觉得这次我的过失对学生是一种错误示范，对学校和学院也不好，所以决定辞职，以表示我的诚意，并且愿意向张志安先生郑重致歉。我下来希望能先休息一阵子，再重新出发，暂时没有其他的想法。我希望我的学生可以认真读书，将来毕业后在社会上有所长进。”
“中华传媒网”上，胡兴荣和张志安的帖子，仍然在被讨论着。“希望这不是讨论的结束，毕竟学术反腐也许刚刚开始。”一位网友在跟帖中写道。
在长江新闻学院，老师们正在研究生们整理的材料基础上，拟定一份学院的学术规范，包括针对教师的科研管理条例，和针对学生的论文、作业写作规范。这些规范将在下学期开始执行。据陈婉莹介绍，学院下学期还会开设相关的课程，具体训练学生们如何正确引用他人的学术成果，避免有抄袭之嫌。
作为吸取教训的表征之一，长江新闻学院在最近的招聘教师过程中也表现得格外谨慎。据学院副总监王军副教授介绍，学院会注意考察应聘者所提供的科研成果的品质。而做到这一点，在他看来并不麻烦，“现在的论文基本都上网，我们只要去检索核查就可以了”。
“要做到并不困难，只要有决心。现在矿难、环保等都可以建立问责制，学术领域有什么不可以的？”陈婉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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