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零的秘密花园
彩虹
开学第二天，六(8)班就上了学校的公告栏，不过这可不是什么美事，因为值日工作不到位，六(8)班被学校扣了5分，由于这个“-5”被红粉笔重重勾勒过几遍，又因为其他班级的值日任务完成得很好，用不着与六（8）班为伍，因而这个“-5”成了诺大公告栏中的孤家寡人，醒目地招摇着过往师生指指戳戳。
作为班主任，一上任就博得一个“开门红”，脸上真有些挂不住，我马上召集值日班长、组长、值日生盘问个究竟。还没等我开口，几个学生已推推搡搡着一个人过来了。
“宗老师，他叫风筝，这个罪魁祸手！”值日班长小柳，用秋风扫落叶的切齿仇恨，上来给这小子猛踢一腿子。
“哎呀！”叫风筝的男孩子大声呻吟了一声，踉跄着往前奔几步，要不是我扶得快，他差点儿就跪地上了。
“干吗，干吗？能这样对待同学吗？”我厉声制止小柳他们。
“老师，你来给评评理，我们做得多认真啊，没放过星点儿的一张纸屑，连头发丝都捡干净了！”“全是这小子害的，千古罪人！”学生们摩拳擦掌，嚷嚷着像要把风筝剥了皮生吞下去。
“风筝，倒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尽量和颜悦色，可是他已经哆嗦成一团糠泥瘫软在地上，他的脑袋深深地埋进肩膀里。
“他哪能回答啊！哥们正忙着打洞钻进去呢！”值日组长小方怪声怪气插一句，引得孩子们一阵窃笑。
小方又凑近我耳朵，一脸的诡秘：“宗老师，你初来乍到，大概还不知道，风筝是我们学校的‘特殊公民’吧，他爸爸是我们学校的大股东，还是开发区的一个村书记，因而他从来不用参加值日和大扫除。”
事情的经过其实并不复杂：小柳给风筝分配了一个最简单的任务，就是把簸箕里的废物倒进垃圾箱，然后把值日工具送回教室，这也是整个值日工作的尾声，只要风筝抬抬手“哗”一声把废物倒进垃圾箱，这一天的值日任务就可告罄——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可是从来没有参加过集体劳动的风筝，把装着废物的簸箕连同扫帚统统扔飞标似地掷进垃圾箱，受不了虐待的箱体“叭”一声响，把那把扫帚给反弹了出来，扫帚柄如同钩子般把一包包垃圾从桶肚子里拖了出来，经风一吹，满地都是，校园里一片狼籍。凭着留有字号的扫帚和簸箕，巡查员马上找到六（8）班。
我找到了风筝以前的班主任朱老师，朱老师说：“这孩子挺怪的，不合群，也不怎么出声，如此而已……”看来她对风筝印象不深，“……可能风筝他爸对学校要求过吧，校长也特别来关照过，之后，我就同意风筝不参加集体劳动，反正他总是帮倒忙，净添乱。不过本质上他并不是个坏孩子……”
我说过谢谢后刚要转身，朱老师突然追上来，若有所思：“风筝其实挺可怜的，一出世就没了娘，他父亲也挺可怜的，到现在还没有续弦，总之，你不要为难这孩子……”
傍晚，我对风筝进行第一次家访，见风筝竟然坐在门槛上发愣。“怎么不进去？”我拍拍他的肩膀。他的脸涨得通红，双手不停搓着。“你没有钥匙？”我问。他不作答，只是头埋得更深了。
于是我与他一起坐到门槛上，我问他的爱好是什么，以便和他拉近距离，但他真是闷葫芦一个，无论我怎么努力，他都一言不发。我说，我也喜欢看《365夜故事》、《三色童话》、《圣斗士星矢》、《乱马1/2》……他仍无反应。但当我说到《灌蓝高手》是我每天追看的动画片时，他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喜欢流川枫的酷，也喜欢樱木花道的可爱。”我刚说完，他就接着说：“我喜欢赤木刚宪……”他的头仍然低着，但眼睛里陌生感已不那么强烈了。我追问：“为什么喜欢赤木刚宪？”他回答：“我……想跟他学灌篮……”
就在这时，他的父亲，风书记回来了，门终于开了。
我如实告诉风书记因为风筝引发的“值日事件”，我说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放弃让风筝当值日生，相反我会更努力地帮助风筝做好一个值日生，进而做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我希望他理解并支持我。
他沉默了许久，脸色不好看。
“你知道吗，因为风筝，十二年了，我久久未娶，我怕再给他伤害……”他的声音很轻但掷地有声，“他很单薄，像棵豆芽菜，他妈去世得早，我又当爹来又当妈，操心不说，还得时时刻刻提心，真怕有个闪失，怎么向他苦命的妈交待……值日的事，他做不好，就干脆别让他做了，小学五年不都这样相安无事地过来了吗！”他不以为然。
“叭！”一声巨响惊得风书记跳将起来，他以百米之速一头撞开风筝的房间：一盏台灯摔了一地，风筝蹲着作捡拾状，他的手被割了一道口子。
“放手！”风书记一声呵斥：“不要再动手！我不准你再流一滴血！”
我迅速打开桌上的药箱，为风筝止血消毒，包扎伤口。“风筝，老师和你一起收拾，好吗？”我握住风筝的手，“如果不那么疼的话！”
“宗老师，你有必要在我面前折腾我的儿子吗，他在学校给你们当小丑耍，还嫌不够？”风书记冷冷地盯着我。
“十分钟后我给你理由，现在我正在帮助我的学生，帮助他，明白吗，我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几分钟的沉默后，他走出了风筝的房间。
“还疼吗？”我凝视着风筝，“如果真的很疼，那让我一个人来。”
“老师……”他蹲下来拾掇，动作僵硬，音如蚊鸣。
“和你一起干活一点不累，还很快乐，看看杂乱无章的房间在我们手里变得井然有序，我感谢这双有用的手！”我笑着挥舞拳头。
他也伸出手来愣愣地打量。
“这双手不仅可以劳动，还有其他更多用途”，我说，“请伸出手来”，他迟疑片刻终于摊开掌心，我把手放到他的手心里，问他这是什么，他摇头。
“两个同心圆，一对好朋友，”只要伸出手就能拥有朋友，明白吗？“我握着他的手让他感觉力量。“很温暖很舒服是吗？”我问，“你没有朋友，是因为你不知道怎么跟同学相处，对不对……”他意外地看着我，缩回自己的手，从他的眼神看出，他很惊讶我会洞穿他的心事。
“让我帮助你，相信我，用不了多久，你也会是一个受欢迎的男孩！”我微笑着凝视他，他茫然地看着我，迟疑地，似信非信。
客厅的地板上躺了一地的烟骸。风书记瞪着我这个不识时务的“二百五”，然而我并未理会他，我和风筝一起找来家里的垃圾桶，处理掉碎灯片，之后，按照我的要求，风筝清洗了积垢的簸箕，并给簸箕扫帚在阳台一角安家落户。
“风书记，现在你该相信你的儿子了吧，风筝能做好事情。”我对他说：“我的爸爸常对我讲，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就是两棵树----大树和小树的关系。当狂风暴雨来临时，如果小树没有足够的承受能力，大树应该小树遮风避雨；但当如期而来的只是和风细雨，大树就不应该剥夺小树的生存空间。对于成长中的人来说，没有间隙的爱是妨碍、压制、扼杀。也许，正是因为你这棵茂盛的遮阳树，风筝没有一个朋友……”
“这么说，倒是我害儿子无药可救了！”他说。
“没有这么严重。”我回答，“许多孩子都会遇到这样的坎儿，和生理一样，心理也会因为不良因素入侵而生病，形成心理症结，目前的风筝正是如此。”顿了顿我又说，“相信我，用不了多久，风筝一定会重拾自尊，找回自信，再也不是一只掉队的孤雁……”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找来风筝。在学校僻静一角“琴棋苑” 内，草木繁茂，花香馥郁，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我和风筝进行角色扮演活动，我们摹拟交友的过程，我让他扮演自己，而我扮演一位问他作业的同学，我要求他尽量做到口齿清晰，讲解详尽。当时的情景如下：
同学：请问今天什么家庭作业？
风筝：不都写在小黑板上吗！自己看！
同学：我不清楚具体的页数，你能翻给我看吗？（顺手拿起书）
风筝：不高兴，太麻烦了！
同学：给我指指吧！（把书递到他面前）
风筝：（极不耐烦的，别过脸去）你烦不烦……
他很生硬，活动很难进行下去，他泄气了，流着泪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鼓励他别灰心，只要锲而不舍，铁棒一定会磨成针。但是很显然，他对过去的生活早已习以为常，在内心深处甚至不认为独来独往有什么过错，早已烂熟于心的生活轨道，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背道而弛，于是，他不再理睬我。
我只能暂时结束活动，试着和他谈话，“你其实还是想和同学交往的，对吗？”他点点头。
“那么如果现在小柳主动来邀你打篮球，你愿意参加他们的活动吗？”他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小柳总是自以为是，抢到球不肯传给别人，一定要自己把球送进篮框……”
“你有自己的主见，也会表达！”我的评价出乎他的意料。
得到我的肯定，他喜形于色，眼睛里闪着某种光泽，他似乎已对我产生了信任感。
第二天中午，我又约风筝到“琴棋苑”，没想到他愉快地答应了。这一次，我转达了小芳对他的邀请，班级组建“红领巾监督岗”，小芳希望和他一组。当然，小芳那里是我先做了工作的。他一听，脸色就暗了下来，一言不发。“怎么，不愿意？”我问，“那么你愿意和谁一组呢？”他仍不出声。“就想不起一个人来？”我问，他点点头。“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你不能接受的地方，使你不能容忍？”我的话让他继续点头。
“我想起这样一段争辩，或许对你有启发。”我说：
“一个诗人信仰佛教，对佛学颇有造诣。一次与方丈论经，两人坐在蒲团上，唇枪舌剑，争辩许久。
方丈问诗人：我在你眼里是什么？
诗人回答说：方丈你在我眼里是一堆牛屎。
方丈微微一笑说：施主你在我眼里是一朵花。
诗人听了非常满意，回家把争辩告诉妻子，妻子说：是你心中有牛屎，才会把别人看成牛屎。”
风筝听完后，满脸愧色，再不说什么话，转身就跑。
第三天中午我再约风筝到“琴棋苑”，没想到，他早早就在那里等我了。这一次，我们继续摹拟交友过程，不过，是由我来扮演风筝，他扮演问作业的同学。我让他仔细观察我的言行。刚开始我像他一样，态度十分生硬，对问作业的他极不耐烦，然后我换了态度，耐心友好地给他讲解……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情景：
“风筝”（由我扮演）：刚才老师布置家庭作业时，你凑巧不在，让我来告诉你吧！（拿起书朝他走过去）
“同学”（风筝扮演）：斜睨着眼，无动于衷。
“风筝”：（不由分说）一把拉过同学，打开书，（俯身）指给他看，并督促同学快记下来。
“同学”：（仍不情愿地）在相关作业旁作记号。
“风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微笑着凝视他）
“同学”：翕挪着嘴唇……
就这样，我们轮番扮演着不同角色，体验不同角色该有的正确言行。后来，我们还分别扮演了值日生和值日组长等许多角色，我们一起感悟着：随着环境和场所的改变，如何及时调整自己的行为，和他人进行沟通，承担相应的责任，以更好溶于生活，真正长大成人。
我们的角色扮演连续进行了好几天。
与此同时，我找到小柳和小芳，动员他们帮助并接纳风筝，不仅在值日工作上，在班级里，学习上都要给风筝一个充满爱心和关怀的环境，让风筝打开心扉，重塑自信。
有一天我和学生在校园里采集标本，“校园里的花都开了！”突然，风筝冒出一句话。我很惊喜他开始关注自己以外的更多事，落日的余辉沿着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色的圈，他像一株深入清新空气和阳光的向日葵正闪闪发光。
“你也开放得很美，你是这美丽校园里一株生机勃勃的向日葵。”我情不自禁地说。
再后来，风筝像断了线似的突然不辞而别。还是他父亲在好长一段时间后跑来告诉我，风筝转学了，他想有个全新的开始。
七年后，我辗转到一所名不经传的中学，记忆的溪流已渐渐冲刷掉了那个叫风筝的名字。有一天读家乡报，我意外发现了风筝写的文章《永不凋零的秘密花园》，他已经是某大学一年级的新生，他说六年级那年他真的在童话里当了一回主角，他难忘校园一角：美丽的“琴棋苑”，年轻的女教师，打开了他生命中的秘密花园，他从此沐浴在阳光灿烂的春天里，心灵的花朵怒放永不凋零。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被泪水打湿，我默默祝愿：让每一个孩子心灵的田地上，都盛开着一片美丽的花园，一个永不凋零的春天吧。 [em03]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