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指桑骂槐

高天的学习正在一步步走上正轨。
但这还仅仅是解决了第一个问题。
高天在家里“作威作福”，动不动就训斥老父亲，不解决这个问题，教育不能算是成功。
我记得高天的父亲第一次到我办公室来的时候，讲过这样一句话：高天在家的时候，受不了邻居的舆论压力。证明这是他的弱点，只要他有弱点我的教育就有机可乘。
怎样通过舆论的压力来影响高天的行为呢？
我的杀手锏是班队活动，这次自然得将其用到极致。
我很快创作出了一个《皮鞋与胶鞋的对话》的故事，然后将将谢芳、谢丽请来，请谢芳扮演皮鞋，谢丽扮演胶鞋，在星期一的班队活动课上表演一出情景剧。
这次班队活动的主持者是刘浩。
情景剧表演开始了，谢芳胸前挂着一只皮鞋，谢丽胸前挂着一只胶鞋，“噔噔噔”跨上了讲台。
看到两人这么个形象，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我站在讲台的一侧，绷紧一张脸，扫视全班。既不制止学生的哄笑，也不发表任何言论。静等大家安静下来。
有善于“察言观色”的同学很快意识到这可能并不是闹剧，相互暗示着收敛起笑声，等待好戏开场。

谢芳：我是一双皮鞋。
谢丽：我是一双胶鞋。
（底下“哄”地一声又炸开了锅。）
皮鞋：你看我多漂亮，乌黑锃亮，在漆黑的晚上还能看得见它流淌的油光。
胶鞋：你看我多邋遢，鞋尖都已经豁口了，身体里尽是煤灰，一种能让人类产生窒息感觉的异味，让我经常遭受别人的歧视和唾骂。哎呀，这太伤自尊了。
（皮鞋捂紧鼻子，把自己使劲地往边上挪了挪，忍不住开口骂道。）
皮鞋：老东西，你要把我熏死呀？
（胶鞋此时处于极度的困倦之中，皮鞋的咒骂把它从睡梦中惊醒。它赶紧挪了挪身子，努力地收紧鞋口。）
皮鞋：老东西，你给我滚出去！（皮鞋终于忍无可忍地吼叫起来。）
（胶鞋听了这话，明显有些愠怒。）
胶鞋：小子，你说这话也太缺德了，想当年我挑砖建这幢房子的时候，还没有你呢。再说，你整天在外面吃油的、喷香的，闻一闻这臭味怎么啦？你整天在外面花的那些钱，哪一分钱不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没有我的臭，哪来你的香？你凭什么把我赶出去？
（胶鞋越说越激动。）
胶鞋：还有，你每天去舞厅，你骑的摩托车，你上次踹人赔的那些医疗费等等，哪一项不是花的我赚的血汗钱？还嫌我臭，没有我你喝西北风去吧！
（皮鞋见胶鞋真的恼了，口气便有些改变。）
皮鞋：好了好了，知道你辛苦了！
（皮鞋的脸上明显有些委屈。）
胶鞋：你看你，整天流光溢彩，潇潇洒洒。再看看我，伤痕累累，风里来，雨里去，吃尽苦头。一到晚上这鞋里就冷风嗖嗖，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抽筋，我这日子还有过头吗？呜……
（胶鞋说着说着，竟老泪纵横，低声呜咽起来。）
皮鞋：怪谁呢？就怪你命不好，穿在老头的脚上。而我呢，则命中富贵，穿在了儿子的脚上。
胶鞋：无耻呀，无耻！一个二十好几的小伙子，终日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居然有脸让六十好几的“爷”（“爷”在湖南方言里指父亲）来养活。赚钱的常年一件补丁衣，抽着“野山茶”，任劳任怨；花钱的常年西装革履，抽着“精白沙”，居然心安理得。你说这世界还有公道吗？
（胶鞋的嘴还在嚅动着，鼻孔里已响起了鼾声。吽……吽……，胶鞋的鼾声在黑夜里此起彼伏。）

故事讲完了，我请大家仿照网络公共论坛的做法，“发帖”、“跟贴”谈自己的见解和认识。
教室里沉默三分钟后，陆续有人站起来。
王芳：这个儿子太没有良心了，怎么能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养活自己呢？这个父亲也太可怜了，老了老了，还要做那么多事情来养活自己的儿子。
刘艳：我妈妈每年都会给我买新衣服，但是她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添制新衣裳了，回想起来，妈妈对我真是太好了，而我还经常对她发脾气，今天我才明白自己太自私了，回家以后，我一定要对我的妈妈说一声对不起。
陈果：我们做儿女的也要反过来替自己的父母想一想，他们为我们做了那么多，我们应该怎样回报他们。只知道索取不知道奉献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耻的人。
刘丹：听了这个故事，我觉得这个儿子太不道德了，而他的父亲又太可怜了，我恨死这样的儿子了，如果遇到这样的人，我真想问一句：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
谢斌：如果我遇见这样的儿子，我想冲上去狠狠地揍他一顿，小子！你也太缺德了吧！
贺思李：我想对这个故事中的儿子说：哥们，我看不起你！你太卑鄙了！
张娣：一个年轻人如果他外表的“光鲜”依赖一个老人，我真的很鄙视他。
……
我静静地坐在教室一隅，双手抱肩，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置身事外”，既不主持活动，也不发表任何见解。
但事实上，那些站起来发言的人我都已经事先作了安排，要不然，他们没有这样“齐心协力”，一起骂人。
我观察高天，发现他在座位上坐立不安，面红耳赤，很明显，他已经意识到了同班同学对故事中儿子的痛骂，都是“指桑骂槐”。
我在心里说，小子，但愿我的这次活动，能让你有一点点触动，有一点点悔意，从今以后善待你的父亲。
晚上，我意外地接到了高天父亲的电话，语气里尽是兴奋：刘老师，今天真是破天荒，高天放学回家的时候，见面居然叫了一声爸爸。
我也有点兴奋：是吗？太好了，说明这孩子还不是冥顽不化，无可救药的那种。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将他转化过来的。
老人问我，您给高天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只是在班上讲了一个故事。
讲一个故事就这么有效，拜托您再多讲几个故事，行吗？
我连忙答应，好的好的！
放下电话，我自言自语：这不奇怪呀，上次我给他颁奖的时候，他还说了一声谢谢呢。
我开始思考，如何再来一次趁胜追击。

八、想做你的儿子

我在黑板上板书下“想做你的儿子”几个字，底下就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我微笑着问全班同学：这世界上还有父亲想做儿子的儿子吗？
没有吧？怎么可能？开玩笑的吧？！
有人怀疑，有人猜测，有人摇头。
你还别说，从农村走出去的大学生朱建平就真遇到了这样的事。

朱建平新近在省城购置了一套房子，想接在农村老家辛苦了一辈子的老父亲朱四季过来享享清福。
哪知，朱建平一开口，父亲劈头就问：“你接我过去，是做爷（湖南方言“爷”指父亲），还是做崽？”
朱建平觉得这问题有点奇怪：“老爷子，您本来就是我爷，接过去当然还是做爷。”
老爷子偏不认这个理：“做爷不去，做崽就去。”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故事讲到这里打住了。我问学生，老爷子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要求呢？大家猜想一下，老爷子意欲何为呢？
底下热闹起来。
我用眼神鼓励高天。
高天站起来说：这老爷子有点“蠢气”。
有人侧目，有人笑。
待安静下来，我非常严肃地对高天说，你就是不会说话，明明一句好话，到你嘴里就成了“冲话”、“混帐话”。怎么能说老爷子“蠢气”呢？第一，老人是长辈，咱们要尊敬长辈，因此就不能用训斥的口吻说“蠢气”；第二，老人说的是心里话，咱们要尊重别人说话的权利。
我继续问高天，你仔细想想看，为什么老爷子宁愿做“崽”，不愿做“爷”？
高天“扭捏”半天，大概是做“爷”不如做“崽”舒服。
我追问原因，为什么做“爷”不如做“崽”舒服？按常理来讲，做“爷”应该好一些，大家看《西游记》，孙猴子遇到妖怪，每次都说“我是你孙爷爷”，占妖怪的便宜。在咱们中国人的传统里，“爷”是长辈，尊敬长辈一直以来都是我们民族的一种美德。
陈果说：因为现在社会上，普遍都是“崽”很重要，“爷”不重要。
我一听正中下怀，大家能不能举一个具体的例子。
张平安说，我的邻居是一对老夫妻，一共有三个儿子，现在老人们不能劳动了，需要儿子们赡养。每个儿子每个月的赡养费是50元，其中有一个儿子还不能兑现，常常拖欠。而儿子们的儿子，八九岁或者十几岁，都还在读书，吃饱穿暖之外，每一周的零花钱都有50元，你说，是做“崽”好，还是做“爷”好？
刘艳说，你那还是多的，我家楼上有一个儿子，每月给他父亲的赡养费原先还只有20元，去年才“涨”到30元。
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神情已有点迫不及待，纷纷催促我继续讲。
我清了清嗓子。

朱建平当时就想：得！就当哄老爷子高兴吧，就表了态，行！只要您去，您想做什么就什么吧。
这么多年朱建平在省城舍了命地打拼，很重要地一个原因，就是希望能补偿给父亲一个幸福的晚年。现在老爷子年纪大了，什么冠心病、腰椎盘突出、高血压都来了，刚奔六十的人，看上去已经有点老态龙钟了。只要父亲高兴，他想胡闹就任由他胡闹吧。
看儿子已经应允，朱四季满心欢喜。当下就打点行装，准备进城。
临上车，朱四季还是觉得儿子应得太轻松，心里有些不踏实，就再次郑重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去可是给你做崽的！
朱建平点头如鸡啄米，对对对！老爷子，你都讲了二十五遍了，每一遍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朱四季扶着车门说，不是我罗嗦，我是想一再提醒你，到时别兑不了现。
朱建平扶着父亲的手说，爸，您儿子大小也是……
别叫我爸，从现在开始，我是你儿子！朱四季生硬地打断了朱建平的话。
好好好！儿子，儿子！朱建平一脸苦笑，我哪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儿子小阳才八岁，刚上小学二年级呢。
听说朱四季要做自己儿子的儿子，四邻皆围过来看热闹，指指戳戳：这朱老头，怕是脑袋进水了吧，哪有父亲做儿子的儿子的？
朱四季紧绷着一张脸，像是谁借了他稻谷还的糟糠似的，你们有能耐，也做你儿子的儿子去。
哈哈哈——四邻一阵哄笑。
这哄笑象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朱建平的脸上，火辣辣地灼痛。
上车！走！朱四季气呼呼地把行李往车上一丢，把一张车门摔得山响。
笛笛——轿车一声欢叫，把朱四季的农村老家丢在了身后……

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我微笑着说，请大家思考一下，假如是你，是愿意做“爷”还是做“崽”？咱们将自己的思考写成一篇话题作文，题目就叫：我愿意做        。

后记：
中考之后，高天选择了就业。
一次在公共汽车上，我偶遇了高天，他很热情地打招呼，抢先跟我买了车票。说初三的那一年，给我添了很多麻烦，内心到现在还有些过意不去，说了很多感谢的话。他现在在深圳打工，不但能自己养活自己，每年还能给家里寄一点钱，给父亲买烟。我跟他打趣，是不是还是给他买“野山茶”，你自己抽“精白沙”？他说老人习惯了抽“野山茶”，再抽好一点的烟老人不愿意，主要是舍不得花钱，至于自己，他说他已经戒烟了。
我很惊愕，读书的时候，想方设法买烟，怎么现在自己赚钱了，反而戒烟了呢？
他说，其实那时并不是真正想抽烟，只是学习成绩不好，每天都“无所事事”，无聊透顶，就抽烟、打牌解解闷，现在有事做了，用不着靠抽烟、打牌来解闷了，所以就不抽烟也不打牌了。
他看上去很阳光，这孩子终于懂事了。

好帖子！尤其欣赏借鉴学习法。找到帮助他们的方法才能真正转化他们。我班也有一位类似高天的学生，我拿他没辙，学习了刘老师的帖子，很受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