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本从来不相信命运。然而,在我过往的生命中,我曾有过一次感谢命运的体验。
二十年前,也就是在我中师毕业分配到山区工作四年后的那个梅雨的季节。县里为了发展山区经济,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在全县很多地方铺开了改修公路的工程。其实,我工作所在学校近旁的那条公路,是本县通向贵州的交通要道,无疑也在重点扩建之列。然而,我不知道是因为工程指挥者的无知,还是老天不作美,抑或是资金匮乏,人力短缺,反正这条路是挖开容易,修复难。全程数十公里的路,从去年秋季一直瘫痪到第二年夏。我的一位同学的妻子,就因在生孩子时大出血,车子没法送她到山处的医院进行抢救,丈夫及全家人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生命中的血液如崩塌了堤岸的河水,倾泻而下,虽然她体内已孕育成熟的别一个小生命在这血之河中顺流而下,呱呱来到世间,昏迷中的她,还没来得及听到与她的生命一脐相连的另一个小生命落地时清脆的哭声,还没来得及让儿子睁眼看一看她,她便永远处在生育的痛苦中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
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青春正旺的女人,一个我们在一起无数次谈笑风生的朋友,一个只体验了孕育孩子,还来不及体验养育孩子之乐的母亲,如果当年她不是生活在离县城上百公里的山区,如果高速路能从我们避远的山村学校旁边路过,也许,这位母亲也如我一样,正享受与儿子怄气的悲伤之中。生活本来就是多原色的,欢乐幸福是生活的一部分,伤悲离愁是一部分,享受生活就是享受酸甜苦辣,就是享受喜怒哀乐。然而,我的这位同龄朋友,永远定格在了那血光凝固而成的死亡的魔窟里了……
我一定要走出山里去!这个野心原本早已萌生,而此时,我便再也抑制不住它的疯狂生长。 也许总不满现状,总是向往在我的视野里还尚未知的世界,总希望我的生活有别于我身边的旁人,所以出走,似乎从我的学生时代起,就已经布下了这条顽固的根蔓,从此在我的生活历程中时不时地蔓延滋生。
真正开始实践我的出走观念,那是我十五岁那年,我高中毕业了,却没有考上大学,但我毅然决然地要走读书这条为生之路。偏远的农村学校为我的人生节约了三年时间,五年小学,二年初中,二年高中,城里孩子十二年里学的知道,我只用了九年,然而,高考却嫌弃我的英语成绩而不肯赐予我录取通知书。我上中学的时候,是没有中考的,我们农村初中里“品学兼优”的孩子会通过推荐的方式送到县城最好的高中,我就是这样的被推荐学生之一。县城的同学不只是已比我多上两三年的学,更让我而今耿耿于怀的是,只在初中代数老师那里识得几个英文字母的我,要与已经在初中学了三年英语的城里同学同堂学英语,那是何等的困惑?至今还记得第一节英语课上我如闻天书般地呆望着同学们与老师用英语互作课前问好时的情景。据说,我们的英语老师是学校最优秀的,然而,直到高中毕业,我也不能品评出他的优秀之处。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十五岁的我只好扛着锄头背着竹筐,在大人身后亦步亦趋,到山前岭后翻土收割。几天里,我拼命地抡锄挥刀,为了不让大人们小瞧我,我总是试图把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做得入丝入扣,然而换得的只是满手的血泡与一身的酸痛。夏日的夜晚,大人们在轻快的笑谈声里驱逐着白日里的劳顿,夜蝉偶有的唱鸣声里却仿佛倾诉着我的难言的忧思。我望着旷渺深邃的高天,数着那几珠忽明忽暗的星星,思绪随夜游的飞萤在暗淡的夜空里漫无头绪在游弋着,不觉哀怜诺大的天宇竟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我还要读书! ” 第二天,当我对母亲提出复习再考的请求后,并不知书却很达理的母亲似乎已意料到我会有这样的选择。于是,我从那只伴母亲出嫁而后又伴我两年高中生活的红漆木箱中翻出了全部高考复习资料。那时的高考政策规定参考的最大年龄是二十五岁,十五岁的生命决心与高考作十年的决战。“十年磨一剑,岂不露锋芒?”我这样鼓励着自己。
我复读再考的那年,二妹也上中学了,三妹也上小学了。家里的生活出现以难以想像的拮据。记得有一次我回家拿生活费,母亲在邻居家里借了两块钱递到我手里,说:“现用着,过几天妈妈有了钱再给你送到学校来。”那时的母亲还四十来岁,然而,因生育抚育我们四姐妹而早已失却了中年女人的姿色。记得她不知多少次在我面前夸奖镇上食品站那位做会计的与她同龄的女人得体的衣服与别致的发型,那时,我虽然是她的四个女儿中最大的一个,但毕竟还小,体会不出母亲话语里对别的女人的羡慕抑或嫉妒的心理,现在的我,也有当时母亲的年龄了,是完全能够体会当年母亲那种美好的向往与遐想的。然而,想是想,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她要走亲戚,叫我村里的一个本家新媳妇那里去为她借来了一条裤子,否则她只有穿在膝盖与屁股上补了补丁的裤子去了。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困苦生活中,母亲毅然决然地支持我继续上学考试,其目的就是希望我不要再与她一样的不堪承受的贫困生活。
我参加高考那年,政策似乎更加偏袒往届生。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在报考大学与中专中选择。因为中专不考英语,我固然选择了后者。我以高出录取线五十多分(所考科目是语文、数学、政治与理化四科,总分四百分)的优秀成绩考上了中专,而后,也如好多同行一样,只因为不想再把上学费用像铁犁一样枷在父母疲惫不堪的肩上,我又毅然决然地填报了中师。
我们山村里的第一只“金凤凰”就这样起飞了,乡亲们不尽给了我许多的赞赏,也对我的父母生出许多的羡慕,并把我作为榜样激励他们的儿女。然而,我去读中师,看似很光耀的事情,然而也为我的生命之旅埋下了多艰的隐患。
在学校期间,我是老师身边聪明得力的学生干部,在同学中间,我是能干热情友好的同学。在两年后的实习中,我被实习学校的领导教师称为小才女,决意要留我任教。我在做着留任实习学校的美梦的同时,也不时听说应届师范生分配工作的艰难,绝大多数毕业生要去填补山区教师奇缺之洞的信息不断风传。这便让我暗生得意。还清楚地记得宣布分配方案的那场大会上,先是县里的领导,再是学校的领导,无一不冠冕堂皇地用高八度的嗓门,报告了很久很久,反复强调的一个宗旨就是:“党的教育事业的需要就是我们的需要,一切听从党的召唤”。那是一九八一年的事,还没有更改“党的教育事业”为“人民的教育事业”。急切想得知分配最后结果的毕业生们在台下如火中烧,那火势随一个接一个的报告的时候成正比例增强。但是,我那一颗十八岁的少女柔弱的心灵,已在昨天晚上就被烧焦了。
我的班主任是一个非常慈爱的近退休的教师,昨天晚上,那与师母亲自下厨,准备了一桌非常丰盛的饭菜邀请我们班上的几位班委,也是他的得意门生,很留恋地说,要为我们饯行。我们这位班主任对几位班干部的分配问题确实关怀备至。团支部书记留校做实验员,副书记到一所地址在一个区所在地但是一所归县里直属的区级中学,还有一个校团委的组织委员,也留校做团委工作了。在实习回校之后,老师就多次对我说,通过他的努力,分配到实习学校不会有问题的,虽然这只是个公社中学,不如那几位同学的风光,但我一个山村小姑娘,能得到老师如此关爱,我已经感受到了不可承受的恩情了。然而,在今晚,也就是在分配方案正式出笼的前一天晚上,老师告诉我说,在最后的分配定案上我被分到了本县最边远的山区。
我顿时感受有五雷轰顶!
当然,被那场烈火灼焦了心的不只是我一个人,但我无疑是受伤最重者之一。有言说水火无情,可我知道那场对毕业同学亲疏有异的火不但绕过了另一部份人,而且赐予了他们进城、留校等的洪运。“小才女”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一个衣衫粗陋,温顺如羊的山野女孩。如果说当时我的眼泪是为自己未卜的命运而胆怯地留下的,而今天在书写这些文字时所留下的眼泪就是会这人人渴望公平公正,而公平公正总是与真善美背道而驰而落的。
命运是不相信眼泪的。擦干泪水的我,便登上了开往比我的家乡更为僻远的山区的客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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