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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最能干的教师,应该属于山区教师,因为他们往往一人要兼职好几个科目的教学。在中心校的教师多半相对专一些,一般会有语文与数学的主科分类,然后兼搭其他如体育、常识、思想品德、音乐、图画等所谓副学科。而在村小,往往一个人包下一个班,用我们的土话说,这样的教师是“全挂子”,即什么都能教,读中师时的一位物理老师曾对我们说:“你们今后工作了多半会成为‘万精油’。”所谓“万精油”也就是什么病都可用它抹一抹,而什么病都不可治。我之所以后来能以中学语文为我的专业技术,这是得益于刚工作时,校长让我主教四年级语文课,后来就没有换教过别的主科了。但在其间,我也先后兼任过小学所开设的所有学科,当然,兼职最多最长的还是音乐课,毕竟当初被校长看中留在中心校是因为我会弹风琴嘛。
除了教学外,我还有一项非常特殊而有意义的工作,那就是每天播放广播体操唱片。也许读者看到这里时,脑子里浮现的是一个别致的房间里有一套精美的音响设备,只要指头一动,电源一开,按下相关按钮,该亮的指示灯亮了,该打开的盒子打开了,然后把一张小巧精致的光碟放到弹出的盒子里,再一按,盒子弹进,《运动进行曲》骤然响起,然后再是《广播体操》光碟,多美呀。可是,当初我所操作的这套家伙远不是这样的先进玩意。读者还记得我前面所说过的这个学校是没有电的内容吧?所以,放广播体操的设备是一个我以前只曾在电影里看到过的用电池为动力的留声机。每天课间操之前,我得提前检查它的电池是否还在——因为放置它的地方是一个通道,师生们随时都可以从这里经过,就曾有淘气的孩子把电池掏出来玩,等我要放广播时却没有电,使全校的课间操最后只得让值周老师用口带了——然后用摇柄上紧发条,再把已经有裂缝的大大的唱片放到转动的放片盘上,再把放针放到唱片相关的位置上,之后,在一段“吱吱吱”的噪音过后,《进行曲》或者《广播体操》便终于响起来了。不要以为这下我可以离开唱机到别处悠闲一会了,因为随着唱机的不断转动,发条会越来越松弛,发条松弛后,转盘转速就会减慢,播放出来的音响就会变调,因此每过三两分钟我得继续上一次发条,如是者三,一次广播体操才能完成。就是这样的设备,也还是中心校才有,而村小的老师们就只有用口哨与嘴带操了。
在我工作的第一所学校里,我还是有成就感的,一是从四年级带起的学生们在小学毕业时的升学考试中成绩为全公社第一,二是因为我的工作的勤奋认真,以及成绩显著,被晋升为初中老师。然而,留给我最深印象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我在山路上听到山坡上有一位放羊的男孩在放开嗓子,面对大山里的所有花草树林,一首接一首地演唱着我在学校教给他们的那些儿童歌曲,俨然是一位小小演唱家在做专场。
当时,我包揽了全校六个小学班共十二节音乐课。其实,我并没有多少音乐天赋,即便有,在那样的环境与条件下,也不可能得到应有的发挥。我只是按音乐课本上有的歌曲边弹风琴边教孩子们学唱了一些儿童歌曲。那是一个星期天,我应附近的师范同学之邀,到她所在的村小去玩。走到一坂山坡上,就听到一个小男孩子正扯开嗓门唱着《我们的田野》:“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平静的湖中//开满了荷花//金色的鲤鱼//长得多么的肥大//湖边的芦苇中//藏着成群的野鸭……”这是一首童声合唱歌曲,我听过儿童艺术团录制的磁带,非常抒情悠扬,听起来有空旷灵动之感。当然,我在教孩子们唱的时候,我不可能完全唱出它应有的韵味来,而这个小男孩也不可能唱出艺术合唱团的孩子们所唱出的韵味来,但是,今天在这个到处裸露着白扑扑的岩石的山坡上,在放眼四野只有大山崇岭的山野里,听到这位小男孩陶醉在自个的歌唱世界里,我被深深吸引与打动了。歌词里所描写的应该是江南水乡平坦、开阔、肥沃、壮丽的田野风光与生活图景,小男孩及他的同学的生活世界里,只有在挨近人家户的屋前屋后,有山民们开垦出来的小块小块的而且很有限的梯田,而更多的山地只能种高粱、玉米、红薯,他们是绝对没有真正看到过一望无际的田野的,绝对没有看到过藏着很多野鸭与童趣的芦苇丛的。歌里所唱到的幸福的生活,也许在小男孩子的心里,就是今天放羊回家,母亲能做一顿能管饱的玉米干饭,如果能再做一顿活水豆花蘸着红红的辣椒来就玉米干饭吃,那就更好不过了。这里的孩子,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不但绝大多数没去过县城,就连邻镇也不不一定去过。什么时候才能真能走出去,体验感受一回真正幸福美满的生活?不知道他们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正在我驻足聆听,不禁遐思起来的时候,小男孩换歌了,下一支唱的是《我给星星打电话》:“星星星星满天撒,我给星星打电话呀。小星星,你好嘛?你那上面有些啥?星星星星把眼眨,一闪一闪把话答。小朋友你好呀,快快长大驾飞船,欢迎你上来侦察。”那时,学校连电都没有,更何谈电话?很多学生们连电话是什么样子的都不见。于是,一缕悲哀与愧疚之情侵袭我的内心。我感觉我们的教育很多时候是在教孩子们做着白日梦,我们在用虚伪的梦幻麻醉幼小的心灵,他们把这些可想不可及的梦想只能当成精神麻醉来让自己暂时忘却眼前的贫困的生活现实。而当孩子在《我们都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中唱到“沿着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少先队员是我们骄傲的名称……时刻准备,建立功勋”时,我却在心里叮嘱孩子,希望你好好念书,祝愿你的父母能让你读上初中,读上高中,再读上中专或者大学,先改变你自己的命运,再改变你家庭的命运,等你的肩膀坚实起来,等你的翅膀丰满强健起来,你才能承载祖国与民族命运的重任呀!……
我不知道那个小男孩是哪个年级的,更不知道他的姓名,甚至因隔得较远,我只看得见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衣裤,两个肩膀上暗灰色的补丁分明可见,但看不清楚他的小脸。然而在他唱歌的时候,几只或花或白或黑的羊儿好像都吃饱了,或近或远,或站或卧地钟情于小主人的歌唱。也许这几只羊,就是小男孩下学期的学费钱。
现在想起这些孩子来,那一张张可爱的小脸都历历浮现在眼前。超是一个矮矮小小的男孩子,也是一个爱与同学们搞些恶作剧的调皮学生,比如在上课时,偷偷把前桌两位女同学的发辫给捆在一起,让她们下课离开座位时就互相扯拉着,比如,在上学路上捉来一条小花蛇,在同学冷不放时放进人家的衣领里……可最让我不可接受的是,你离他一两米远就能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烟叶味,因此所有同学都不愿意与他坐,我只好让他独自坐一桌。我曾找他单独谈过话,给他讲小小年纪吸烟对身体发育的伤害,勒令他在规定的期限内戒掉烟瘾。其实,我看到过大人的戒烟,也读过一篇题叫《N次戒烟》的文章,说是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与最不容易做的事是戒烟,说它容易,是因为一个烟民可以在一生中N次戒烟,说它不容易,是因为,没有坚强毅志力的人,即便戒了N次也还会复抽的。然而,那时的我,以为向超讲明了这是学生守则不允许的,这会伤害你尚未生长成熟的身体后,他就会戒掉的。事情当然不会如我幼稚的假想合拍。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到教堂查看学生把清洁做好了没有,一到教堂就见超在那里用左手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支粗粗的烟叶卷,正吞云吐雾,呈翩翩欲醉状。超的烟竟然吸到学校来了。我很是气恼,决定去家访,请家长帮助孩子戒烟。
不去还好些,一去气死我。虽然事先我给超说过要到他家找他父母去,但没有说准时间。等我在一个星期天,东问西问终于来到超的家里时,读者朋友,你猜我看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情景?超正与他的祖父一起竞相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叶,不过,这次超不是用手指夹着烟叶卷,而是有板有样地在用一支粗粗大大的,吸管上还掉着个小布烟叶袋的烟管在吸。等我站在门口了,超抬头一看是老师来了,忙把烟管里的烟磕掉,再把烟管顺手扔进了一个烟筐里。孩子还是懂事的,他把我请进了屋,把自己坐的小凳让给我坐,然后给他爷爷介绍说,这是他的老师,爷爷迟钝地反应过来了,然后,把他正吸着的烟管吸嘴处用手抹了几抹,说:“老师,你请抽烟!”我差点没昏过去。我苦笑了一下,用手挡了挡说:“爷爷,你自己抽吧!”
不久,超的母亲不知听谁说孩子的老师来了,忙从地里赶回来。她要忙去给我煮“开水”,山里人所说的开水,就是糖水鸡蛋,这一次,我坚决拒绝了,让超的母亲坐下,给她讲了我来的目的是希望家长帮助孩子戒烟。可等我说到吸烟会影响身体健康,会导致很多疾病时,一旁还在吸个不停的爷爷又发话了:“我比超还小的时候就抽了,都六七十年了,这身子骨也没见得有什么不好的呀。”说完,像是被烟子呛了一下,便“咳咳咳”地好一阵咳嗽!超的母亲到是像很懂理的样子,说:“我与他爸都不让他抽,可他爷爷惯伺他,超还不会说讲时就给超讲他多小的时候就会给他的爷爷点烟,多小时就会给他爷爷卷烟卷。要超快点长大给爷爷点烟卷烟卷。你说我们还有什么法子?”看到了祖孙共吸同醉,其乐融融的场面,听到了母亲看似无奈,其则纵容的话语,是呀,我们做老师的又还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得不向超这个小烟鬼投降。
梅的母亲是公社医院的医生,姓骞。小疮小病免不了常去麻烦她,甚至也不止一次地在她家吃过“家常饭”。梅是一个嘴巴甜甜的、活泼好动的女孩子,也很能干,成绩也不错。在家在校都很懂事的。也许是因为她的母亲在她很小时就离婚与她相依为命的缘故。记得第一次与她母亲骞医生相见时,她就不停地转述她女儿的话:“梅说,我们新来的老师普通话说得特别好,我们学校没有老师能比得上。她给我们朗诵《周总理,你在哪里?》都哭了,同学们也都跟着哭了。”她在学校时总是贴在我身边,常常主动为我整理学生作业本,甚至帮我做些力所能及的批改。有时星期天也跑到学校找我玩,要我给她找书看。在一次准备参加少先大队的文艺汇演时,我带领家住镇上的几个孩子排演了《春天在哪里》的舞蹈。我说过,我没有多少音乐天赋,舞蹈更是不在行了,但自以为唬弄这些孩子还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梅这个孩子很有音乐与舞蹈的感受力,她不断地否定着我编排的动作,而且还会振振有词地说出一通道理来。记得我在编排“嘀哩哩哩,嘀哩哩哩”这个歌句的时候,我让孩子们做小鸟飞翔状,扇动着翅膀四处寻找春天的样子。而梅说:“唐诗里不是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吗?连鸭子都知道春天来了,小鸟还不知道吗?小鸟不用寻找青春的。”听了这十来岁的孩子这番话,我很有些不好意思,同时,我也对孩子们的理解与感悟力生出叹服来。于是,改小鸟寻找春天的动作为小鸟们依偎在树丛里享受春天的样子。
然而,就是这么个可爱的小女孩,在毕业时,对我生出了莫大的不满来。这也是后来我听她妈妈告诉我的。学生毕业考试结束后,我们家在外地的老师就可以回家了。归心似箭的我等学生进入考场后,就开始收拾我的行礼,作回家的准备。因此,也就没想到等同学们考试中要去看望他们,心想,考试是我不能帮忙的。后来梅回家对她妈妈说:“语文考完后,我很想老师来看看我,可是,我没有看到老师。所以后来的数学考试时我总是走神。”就是梅当时看到了我,她的数学不一定就能增加多少分数,但是,梅对老师的那份信赖与依恋的感情却是弥足珍贵的。于是,这个深深的歉意在以后的从教经历中,让我时时想到要最大可能地给学生留下最美好的记忆。
前面说到的那次全公社少先大队文艺汇演的事,是在我做少先队辅导员时,我曾策划组织过的一次全公社学校庆祝“六·一”儿童节的活动。听老教师们说,这里还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人组织过这样大型的汇演了,所以都很兴奋,都很支持,都在积极准备参与。各村小都把自己的节目报上来了,有竹笛(自制的)演奏、有树叶独奏,有山歌对唱,有方言故事,有双簧等等,真是五花八门,丰富多彩。“六·一”节那天,等到十点多钟,远远近近的村小教师与学生们才陆续到齐了。在这所学校里的四年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学校坑坑凹凹的操场上,密密地站满了全公社的学生。可是,天公不作美。等我们的开场白一结束,本来就黑压压的天空响起了轰轰的雷鸣。一会儿,摧顶的大雨倾盆而下。千余名师生不得不躲进中心校的教学里躲雷避雨。等雨停了,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何况纯泥土的操场,现在到处是水凼凼,如果让上千的人去踩,整个操场便会成为一个烂泥潭,而这个操场就是我们预想的舞台。另外,如果从下午两点钟从新开始演出,等五六点钟结束的话,远道的师生们就只得摸黑回家了。无奈,只好宣布,这次文艺汇演因大雨取消。这是我在做少先大队辅导员中最想做好的一件事,但最终却成为了我山区教育经历中最遗憾的一件事。[/SIZE] |